被禁止的回忆——关于斯大林(二)

被禁止的回忆——关于斯大林(二)
哥里童年
乍看之下,我们两家(我和约瑟夫家)截然不同。但这仅仅是社会地位上的差异。我出生在商人家庭,祖上世代为神职人员。约瑟夫的父亲是鞋匠,原本在季季-利洛务农。除此之外,我们的家庭氛围如出一辙。我的父亲阿尔沙克·特尔-彼得罗相和约瑟夫的父亲维萨里昂·朱加什维利都是暴虐的酒鬼,既无能又,令人不齿。
高加索地区自古崇尚父权。人们理应尊敬顺从长辈,以父亲为荣。两个高加索人相遇时总要先说:"我是某某之子"。可惜我和约瑟夫都耻于提起自己的父亲。维萨里昂·朱加什维利只敢在家施暴,而我父亲连雇工都肆意欺辱。他账房里永远弥漫着戾气,仿佛蒙着层黑纱,家中亦是如此。十一岁那年,我第一次护住挨打的母亲,反被父亲殴打,还被勒令亲吻他的手以示宽恕。我咬破了他的手背——这是我人生中首次正义的胜利。
维萨里昂其实是出色的鞋匠。能从阿德尔哈诺夫工厂的学徒晋升为大师傅,足见其手艺精湛。该厂向来只收顶尖匠人,因薪酬优渥闻名。若非被哥里亚美尼亚商人巴拉莫夫(与我母亲远亲)挖角至新开的哥里鞋厂,维萨里昂本可升任工头。巴拉莫夫许下金山银山,实际薪酬却远不及第比利斯。失意的维萨里昂开始酗酒,将怨气倾泻在逆来顺受的妻子身上。清醒时他夸耀自己从葡萄农之子逆袭为制鞋大师;醉后便咒骂巴拉莫夫、阿德尔哈诺夫甚至父兄欺骗了他。据他说,父亲将积蓄全给了长子格奥尔基,任其在曼格里斯开酒馆致富,自己却日渐潦倒。每当维萨里昂开始数落父兄,妻子叶卡捷琳娜就逃去邻居家避难。据说这桩婚姻本就遭老朱加什维利反对,妻儿成了他所有不幸的替罪羊。约瑟夫是家中独子,两个哥哥都夭折了。
我父亲的暴戾较之维萨里昂有过之无不及。在外尚能自持,回家便化作野兽--咆哮、羞辱、拳脚相加。全城皆知他乖戾的脾气,佣人们索要双倍工钱才肯来我家帮佣。父亲虽以书香神职世家后裔自居,实则胸无点墨。"一卢布进货,一卢布半卖出,再克扣一卢布"--这就是他的全部学问。神职后裔竟沦为商贾,这让他倍感屈辱。这种偏执让我们全家吃尽苦头。稍有不如意,他就斥责母亲、我和姐妹们害他"自贬身份"经营生意养家。用"面包屑羞辱家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所谓的"面包屑"在我们家分两等:待客用精美食材,自家人吃次等货。父亲外出时,母亲会偷偷拿些好料给我们改善伙食。待他归来发现"损耗"(他连粒盐都记账),便对母亲大发雷霆。想到多吃块阿拉尼甜饼都会招来祸事,美食顿时难以下咽。同志们常调侃我嗜甜如命,我总回敬:"童年没吃够,现在得补回来”。
读者们莫怪我絮叨家长里短,也休以为我在抱怨父亲。抱怨非我本性。这般开篇有两重深意:既说明我与斯大林成长环境相似,又揭示这种环境如何早早唤醒我们对正义的渴求、对暴虐的痛恨、对弱者的保护欲。童年是人格塑造的关键期。若父亲溺爱纵容,我或许会成为资产阶级庸人--何等可悲的命运!
我随身携带的"行军图书馆"里,有本高尔基亲笔签名的《童年》。正是这本书的震撼,促使我写作时坚持坦诚,既不粉饰也不遗漏。
约瑟夫·朱加什维利首度扬名哥里,源于杂货商瓦萨泽事件。当时维萨里昂已搬去第比利斯,偶尔回哥里探亲时在瓦萨泽店里赊账购物。赊购记录本上每位顾客有专属页,需签字画押确认。维萨里昂能工整签名--这个自学成才者熟读《虎皮骑士》诗句和圣经,对格鲁吉亚历史也颇有研究。
还款时瓦萨泽会当面划销账目。但趁维萨里昂酒醉付款之际,奸商多次不作销账。无商不奸本是常事。东窗事发后,维萨里昂在店里高声理论被巡警带走。赶来劝解的叶卡捷琳娜反遭瓦萨泽当众羞辱。十一岁的约瑟夫见母亲哭着回家,径直去找瓦萨泽。谁都以为孩童与中年商贩的争执,必以男孩挨揍收场。然而奇迹发生了:瓦萨泽竟主动到警局承认算错账目。随后陪着维萨里昂登门向叶卡捷琳娜道歉。全城都在猜测约瑟夫使了什么魔法,因为认错绝非瓦萨泽本性。多年后我问斯大林真相,他轻描淡写道:"我威胁要烧他铺子,他信了。就这么简单"。
童年时我们不算朋友--四岁年龄差如同鸿沟,但彼此知晓。在哥里这样的小城,人人都相熟。后来约瑟夫考入教会小学,不再参与孩童游戏--这有失未来神职人员体统。毕业后他赴第比利斯神学院深造。少年目睹世间不公,难免寄望宗教。那时的我将上帝视为终极正义,坚信祂会庇佑受难者。我甚至自愿在教堂唱诗班歌唱,直到后来不知不觉成为唯物主义者。在神学课上提出令教员暴怒的问题,最终被开除,伤透了母亲的心。这位文盲妇人深明教育可贵,盼我成为工程师或医生。
父亲却蔑视学问:"读书赚不来资本"。他曾为独子不成器痛心疾首--我既不爱盘算账目,也对经商毫无兴趣。那时我满脑子英雄梦:要成就伟业,要名垂青史,崇拜对象从亚历山大大帝到拿破仑走马灯似地换。如今想来,唯有格鲁吉亚民族英雄吉戈·奇塔泽配得上这份敬仰。
在被学校开除后,我开始考虑从军。渴望为受土耳其人压迫的亚美尼亚同胞而战。在哥里城,志同道合的米沙·帕皮索夫没被开除,顺利进入第比利斯士官学校[14]。我则只能选择当志愿兵。父亲对此并无异议--他早对我失去期待,常说"指望你继承家业,就像让骡子变赛马"。何况已无家业可继:父亲靠向军队倒卖粮草暴富(沙皇时期油水丰厚),故意虚抬粮价,以次充好,军需官受贿后睁只眼闭只眼。除了啃烂饲料的士兵和马匹,人人皆大欢喜。军需官常轮换--有人捞够急流勇退,有人贪腐败露被革。当新来的中校改与商人奥加诺天合作,父亲企图用压价竞争搞垮对手,反被资本更雄厚的奥加诺夫击溃。三年商战令父亲从"大商贾"沦为杂货店主。借酒浇愁使他每况愈下,最后只盼我滚得越远越好--参军也罢,见鬼也罢。他更操心趁破产前把姐姐们嫁出去投奔第比利斯的姨妈伊丽莎白(母亲胞妹,嫁予富商巴赫奇耶夫)。母亲曾说当年出嫁时,众人都羡她嫁得比姨妈阔绰,而今父亲破产,姨夫却发迹了。姐妹性情迥异:母亲是逆来顺受的懦弱主妇,姨妈却是把丈夫治得服帖的女主人。每当她拖长音调喊"格沃--奥尔格!",姨夫定答:"都听你的,丽莎-江(亲爱的)"。在姨妈家如居天堂,她怜惜母亲与我,劝我放弃从军念神学院。我坚持要像米沙·帕皮索夫那样解救同胞(后话:米沙殒命奉天会战,而我成长为解放全人类的国际主义者)。
母亲病重召我回哥里。她久病不医,总推说劳累或天气,卧床数周便香消玉殒。妈接走我与幼妹露西涅,原想收养五个孩子,遭姨夫反对:"五张嘴怎么养?"穷人或可无私接纳六个孤儿,富商却精打细算。姨妈花了三个月才说服丈夫接收其他侄女。
母亲离世终结了我的童年,成年生活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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