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的空间里,始终充斥着两种论调,唇枪舌剑,争论不休。一种认为集体化道路聚沙成塔,具有强大的抗风险能力。另一种认为分田单干是调动农民积极性、解放生产力的不二选择。谁是谁非,在无休止的争论中,我想起了那个带有年轻人的青涩和海腥味的故事。

水手不是“航海家”

陈帆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在家族会议上,像吐出一块硌牙的骨头。“分了吧。”他说,“这条大船,我待够了。”

满座皆静,只听得见老宅梁木细微的呻吟声。窗外,是他们陈家三代人赖以生存的那艘大渔船。“陈家号”黝黑的轮廓,它泊在夜色里,像一座沉默的山。而陈帆,这位刚读完MBA回来的长孙,正要用他簇新的理论,劈开这座山。

“数据表明,”陈帆推了推金丝眼镜,屏幕上流动的曲线刺人眼目,“‘陈家号’单次出海,平均净利润率低于同业十五个百分点。人力成本高出百分之四十,决策链条过长,市场反应迟钝。如果我们把船拆股,换成一支小舢板舰队,灵活出击,专攻近海高价值渔获,预计首个季度收益就能翻番。”

老人们皱紧了眉头,他们听不懂那些洋气的词汇,只嗅到一股危险的、干燥的陆地的味道。而几个年轻辈的,眼睛却亮了,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崭新的、漆色鲜亮的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海湾里,轻快地撒网、收获,钞票像银亮的鱼群一样涌入船舱。

“帆娃子,” 掌管船务大半辈子的三叔公,嗓子像被海风腌过,“海,不是你们那写字楼里的表格。”

陈帆笑了笑,那笑是宽容的,带着知识赋予的优越。

“三叔公,时代变了。现在讲究的是短、平、快。大船抗风浪?可一年里能有几天大风浪?我们浪费了三百天的好天气,去防备那可能不存在的五天风暴,这是最大的不经济。”

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舢板的优势是毋庸置疑的。它启动快,无需冗长的动员;调头快,发现鱼群能瞬间转向;速度快,轻装上阵,来去如风。而“陈家号”呢?起一次锚都费时费力,转向更是笨重迟缓,像个巨大的、不合时宜的史前巨兽。

争论持续到后半夜,最终,家族的未来在陈帆那份精美PPT的炫目演示下,做出了抉择。“陈家号”被拆解,一支由五艘崭新机动舢板组成的“陈家舰队”,在众人的期盼中,驶入了那片看似温顺的海洋。

最初的时日,简直是陈帆预言的完美印证。小舢板们灵巧极了,它们像水黾一样在海面上滑行,追逐着每一股鱼汛。

近海的鲳鱼、黄鱼,价格高昂,它们一网一网地捞回来,现钞带着海水的咸腥,流水般滚进各家各户的口袋。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称赞着陈帆的远见。那些关于“陈家号”的沉重记忆,关于它那需要十几人合力才能绞动的粗缆,关于它那在风浪中纹丝不动的庞大船身,都在轻快的收益面前,迅速褪色,被遗忘在仓库的角落里,与破旧的渔网为伍。

陈帆成了英雄,一个用舢板征服了海洋的航海家。他甚至有些飘飘然,觉得三叔公他们那套,不过是老航海时代可怜的、值得博物馆收藏的固执。

第一次不对劲,来自一场毫无征兆的、小范围的风暴。气象台只说是“局部强对流天气”,等雷达上那团红色的幽灵逼近时,已经来不及了。陈帆和他的小舢板被裹挟在浪涛里,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海洋的恶意。

那不再是图表上蓝色的区域,而是墨绿色的、咆哮的、想要把你撕碎的巨大活物。舢板像片树叶被抛起、摔下,船舱进水,发动机在绝望地嘶吼。他死死抱住舵轮,脑中一片空白。什么MBA的案例,什么市场分析,在此时全都苍白如纸。他唯一的念头,是“陈家号”那厚实的船舷,那高出水面许多的、令人安心的甲板。

侥幸,那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湿淋淋地、狼狈地逃回港口,心有余悸。

然而,市场的风暴,接踵而至。

几家水产公司突然联手压价,那些曾经与他们称兄道弟的收购商,面孔也变得冷硬。若是“陈家号”在,一次远航带回的巨量渔获,足以让他们拥有定价的底气,甚至可以囤积起来,等待价格回升。可如今,这些小舢板,每日的收获有限,为了保鲜,为了回笼资金,他们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只能眼睁睁看着辛苦打来的鱼,被贱价收走。

更大的危机,在远海。一股营养丰富的寒流带来了丰饶的渔场,但那片海域,常年风急浪高,是舢板的禁区。他们只能望洋兴叹,看着几艘与他们竞争的大渔船,满载而归。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艘舢板的发动机在作业时彻底报废,另一艘则在一次轻微的碰撞中船体开裂,维修费用高得惊人。

分散经营,原本被视作效率源泉的“灵活”,此刻变成了各自为战的脆弱。一家遇险,其他几家竟无力,也无心全力救援,毕竟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况且各家有各家的小算盘。

那个夜晚,陈帆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码头边,看着他那艘曾经引以为傲的、如今却显得可怜兮兮的小舢板,随着微浪起伏。它那么轻,那么单薄,仿佛一个大点的浪头,就能让它彻底倾覆。

他忽然想起了三叔公的话,那话语混着海风的咸腥,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帆娃子,航海家,不是看谁在晴天跑得最快,是看谁能在所有的天气里,最后回来。”

他明白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航海家,他只是一个在老天爷赏脸的好日子里,在近海水域扑腾了几下子的水手。他丢掉了能带他去深海、能带他回家的巨轮,选择了这看似精巧,实则一击即碎的玩具。

也就在那时,他听到了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是三叔公,还有族里的几位长辈。他们没有责备,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像几块历经风浪的礁石。

“帆娃子,” 三叔公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批评,多了些沉重,“一条大船,它不光是木头和铁。它是修水利,是机械降成本,是……是能让你在风浪里,睡个安稳觉的东西。”

陈帆低下头,海水的倒影里,他看见自己那张曾经写满精明与算计的脸,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他这“舢板上的航海家”,自以为征服了海,却连海的脾气都未曾真正了解。他所有的“远见”,都短视得可笑。

“我们……”他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我们还能把‘陈家号’……找回来吗?”

三叔公望着漆黑如墨的远海,那里,酝酿着下一场无人预测的风暴。他久久没有回答。

故事讲完了。当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某些“航海家”的面孔。他们总是那么自信,觉得比伟人能算计,其实压根就没见过海,更没在海里游过泳,充其量在小河沟里泡了几回澡。真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恐怕北都不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