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没啥别没钱

1,穷日子的穷算计

军训期间最惨重的损失,是眼镜坏了。而且是从鼻梁中间一断两半,修都没法修。我没了眼镜就成了半个瞎子,赶紧从卫生队要了点白胶布缠缠勉强戴上,像是京剧里的“三花脸”。好歹对付到军训结束回到大连,立即去眼镜店,不料没有与镜片相匹配的眼镜架,只得全部重配。一下子用掉了十几块钱,我的钱包几乎支撑不住了。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是很有底气的。先前我当养路工的工资不低,每月45.8元,通常用于伙食费15元、自费买书订报纸10元、日常生活开支10元,可以结余10元左右。当了三年养路工,多少积攒了一些钱,算来共有260元。在那年月,可算是个“小财主”了。

正所谓“财大气粗”,有了钱,难免大手大脚。入学时路过北京,曾在西单商场看到一块进口的欧米茄手表,不要手表票,价格是二百多元。这种机会很难得,当时有些心动,很想买下来作为上大学的“自我奖励”,但最终还是吝啬了一下,买了一支英雄金笔作为替代。它的笔尖是真正的14K金,写起字来顺滑流畅,手感好极了。有了它,我原来很感珍贵的两支永生牌铱金笔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好事不长久。大学报到后我去邮局给家里发电报“报喜”,在填写电报单的时候,旁边一人很客气地向我借笔用用,我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金笔递给了他。拍完电报我急急忙忙去赶电车回学校,正要上车突然想起了笔的事情,拔腿疾奔回到邮局,那人早已没了踪影!想不到看去文质彬彬的家伙,却是这样一个龌龊小人,让我真想破口大骂发泄一通!

这也算是一个人生小插曲吧。幸亏我在北京时候“吝啬”了一下,当时如果一时冲动买了手表,后来的日子就很难熬下去了。

入学后工资取消,被工农兵学员每月15.5元的生活费取代。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兜里的钞票必须细水长流慢慢消耗了。不过,我觉得积蓄的二百多元钱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只要精打细算,也许还是能够撑到毕业的。想当初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家里仅给了20元钱,好歹也坚持了一两年呢。

我算了一下细账。假设我们的学制是四年,将有4个寒假、3个暑假;暑假太短不必离校,支出可以忽略不计,但寒假较长又有春节,必须回家。每个寒假的往返路费及零星开支大约要30元,四次总共120元;但是在家一个月白吃饭,可以省下生活费15元,四个寒假能节约60元,这样,总支出可降为60元。此外,假设每月有2元钱杂项支出——比如文具、牙膏、书籍、公交车费之类,四年大约还需要八九十元。

“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因为还有一项大开支没有计算呢!那就是嘴馋难耐的问题。食堂的伙食刮尽了肚子里的油水,我改不了当养路工的习惯,不时就得去市里的饭馆“改善”一下。对此,我也认真计算了一下:去掉寒假的时间,四年有不到二百个公休日,如果平均两周出去“改善”一次,每次消费不超过1元钱,总共不过100元。

如此算下来,尽管比养路工时期的生活水平大大下降,但我的存款似乎还能略有宽余呢!

所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下馆子”,只要别太贪嘴,每次控制在1元钱以下,就不至于超支。

若在如今,1元钱简直不算钱,顶多买包牙签;可在“物价稳定”的当年,就不算小数目了。那时一斤切面才两毛一、一斤鸡蛋才六毛四——当然还得有粮票或鸡蛋票才行。

毕业30年后的2006年,我重返大连,看到有轨电车还在满街跑,真是一种难得的城市记忆。

那一年我把大连市里的大小饭馆品尝了不少,只是不能再点南煎丸子樱桃肉那些价格昂贵的菜肴了,只敢吃海蛎子炒鸡蛋、白菜熘肉片之类的家常菜。在价钱许可的前提下,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要一份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尝尝鲜。比如有一次在秋林公司旁边一个挺像样的餐馆,我看到菜谱上有一道“拔丝苹果”,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价钱倒是不贵。点菜的时候,服务员的目光有些异样,我也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给我端来一碗米饭和一碗凉水,搞得我挺奇怪,不知那凉水有什么用。接着就是“拔丝苹果”了,黄澄澄亮晶晶的一盘子,用筷子夹起一块会拉出很长的丝线,看着十分漂亮。吃到嘴里才知道,那不就是苹果片裹糖浆嘛!这道菜整个都是甜的,对嗜糖的人来说倒是蛮过瘾;要命地是,放了没几分钟就凝成一大坨,筷子根本扒拉不开,我这才想起刚才服务员的异样目光,知道是自己“土鳖”了一把,这“拔丝苹果”原本就不是下饭的菜!不过它到底也是好东西,不能轻易浪费了,没办法我只有下手拉扯,一口“拔丝”一口饭,总算吃完了。这才发现那碗凉水没派上用场,心想它也许是用来缓解甜腻的吧?便端起来几口喝了。在旁边站着的服务员再也忍不住了,笑得捂着嘴往后厨跑。我知道自己肯定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可又不便询问,只能故作镇静目不斜视地出了餐馆。

后来我一直没好意思问过别人,过了许多年,才明白了那碗凉水的用途。伟大领袖不是说过嘛:“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我在这里成心不说,让那些像我当年一样不明就里的读者自己通过实践去猜一猜吧,亲口吃过之后,你就知道什么叫“拔丝”、该如何吃“拔丝”了。

至于那碗米饭,倒是相当让人怀念的。随着物质供应情况日益恶化,饭馆里渐渐已经不能供给纯粹的细粮了。即使是在大连最高档的饭馆,主食也必须“粗细搭配”,买三两米饭,需要配一两玉米面饼子或窝头,吃不吃是顾客的事情,粮票照收4两。

经过多次体验,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在天津街的尽头有家不大的锅贴店,老板不吝用油,刚出锅的锅贴煎得通体焦黄、嗞嗞作响,即便是掺了一些玉米面也不影响口感,真是天下难寻的美味!当然聪明的吃客绝不会只有我一个,这小店每天从早到晚座无虚席,即使限量供应每人不得超过半斤,依然需要排队两三个小时才能吃上。为了消磨时光,我总是起早赶去,争当开门时的第一批顾客;买了饭筹牌牌之后,先溜达去友好广场,那里有两家电影院,一家叫“进步”,一家原先叫“中苏”、后来叫“友好”,看一场就近场次的电影,然后再回来等上半个来小时,就该轮到自己那份锅贴了。半斤锅贴七毛钱,加上一杯啤酒一毛、电影票一毛、来回电车费8分,总共九毛八,比计划的一元还省了二分钱。

1974年10月6日,我和孔庆文上街,他给我在中山广场拍了这张照片。看表情似乎心情不错,其实那天我过得并不愉快。当天的日记写道:“今天星期天,到街上照了几张相,买了一顶棉帽,又买了一双鞋。本因现在‘经济危机’,想省几个钱,买了一双‘老头鞋’,可偏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莫名其妙地丢了两块多钱,真正丧气!只好来个阿Q精神,只当自己下馆子吃掉了吧。鞋又买得不合适,一只大一只小,只得跑到天津街去换。一来一去误了几个小时,想想又觉得窝囊得可笑。”

让我没想到的是,刚刚过去的一年,竟会发生那么多的计划外开支。比如几个大项:春节回家往返途中,在上海游览了两天,明显超支;暑假时托同学购买绘图仪器,一下子就花了将近40元;夏天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13元;买双布鞋两块五,用的是一张五元的纸币,商店找回两块五,我刚出店门不久就丢了,真是丧气透顶!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零星开支。比如照相需要买胶卷,我总是买一毛钱一卷的处理胶卷,但拍了照片就要冲洗印制,开销远超过胶卷;上趟街来回电车票8分钱,去星海公园游泳来回电车票一毛六;写封信连邮票加信封就是一毛钱;还有买美术参考书、买油画笔具与颜料、买牙膏肥皂等日用杂品……看似不起眼,积少成多就不得了。

我终于不敢再下馆子了,为了解馋,甚至不惜起大早去很远处的一个小早点铺买烧饼。经过许多同学的考察与实践,证实那家饭铺的烧饼分量较足,掺的玉米面也较少。每个烧饼一两粮票5分钱,只是每人限买4个。我和金文华轮班,每人隔天去排一次队,可以享受两个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烧饼。那代价是必须天不亮就出门,每次要排近一个小时的队。随着买烧饼的人越来越多,排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如此太辛苦,后来就很少去了。

无论我如何节约,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有个月底,我和金文华都已经弹尽粮绝,搜尽我俩所有的口袋,居然找出来一毛九分钱,真让人兴奋。可惜商店里没啥好买的,那时候较好的红元帅苹果是两毛七一斤,虽然不贵也消受不起;最终买了一斤小国光苹果,我俩嘎吱嘎吱啃了,也算解了一次馋。

与此同时,口腔溃疡总是时好时坏,多次反复,折腾得我忍无可忍。医生先说是饮食不好营养不良,开了许多维生素B维生素C之类的药片,可吃了多少也总不见好;而其他同学和我吃的是一样的饭菜,却一个个活蹦乱跳,没有像我这么难受的。医生又说我是情绪波动精神紧张,需要调整心态加强休息多喝开水避免上火。这话似乎有些道理,我的情绪确实因为某种特殊缘由有些波动,但也不至于表现为反复无常的口腔溃疡;再说光喝开水除了更加饥肠辘辘之外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岂不是让人愈发情绪波动精神紧张!

说来说去,病只能慢慢熬着的,钱是万万不能没有的。

2,一点往事

写到这里,岔开话头,谈点别的事情。

说到这次上大学,每个人都有一大堆故事,但我的故事里有一点与其他人不同。因为,我不仅是上大学,还是回故乡。大连,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啊!

人的一生,有时会因为某个特殊原因而发生突然的改变,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我的命运是如此,我父母的命运也是如此。

他们原本素不相识,就是因为特殊的历史背景,命运发生突变,从而走到了一起。

我父亲是河南滑县人。正在开封师范读书的时候,突发“七七事变”,他毅然终止学业,投笔从戎。先到延安入陕北公学,后到晋察冀边区从事军工生产。抗日战争胜利后,根据组织的安排,他绕道朝鲜,于1947年抵达已被苏联军队掌控的大连,参与接管工业企业,到著名的建新公司工作。据说,建新公司当时是**和解放军史上最大的现代化军工企业。

我母亲是江苏无锡人。早年参加新四军领导下的太湖游击支队,从事民运工作,经常穿梭于游击区和敌占区,与日本鬼子和伪军面对面周旋过,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危急场面。抗日战争胜利后,根据国共双方重庆谈判的约定,新四军主力撤至长江以北,她随大部队到了山东。后来停战协定破裂,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新四军改为中共领导下的华东野战军。这时,组织上抽调一部分干部前往东北参加工业建设,她也在其中,于1947年10月到大连建新公司工作。

后来的故事,与当年的许多人相似。

持续多年的战争,使不少干部成为“大龄未婚青年”。于是,由党组织出面担当红娘,造就了很多姻缘。“组织介绍”,是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现象,现在的年轻人,未必能够理解呢。

1948年10月,他们结婚。第二年,有了我;隔了两年,有了我弟弟光华;又过了3年,有了我妹妹小青。我们这个五口之家,是“组织介绍”的成果。

父亲和母亲没有结婚照,这张照片是用他们在1948年时各自的照片合成的。由于我的“PS”技法低劣,显得很不自然。

从幼儿园、小学、初中,直到高中一年级的上学期,我人生的前16年,都是在大连这座城市度过的。这里留有太多的记忆。

1966年2月,由于父亲调动工作,我们全家随之迁居北京。刚刚过了几个月,“无产阶级文化大××”便全面展开。我在“大串联”的时候回过大连一次,仅仅呆了几天。此后,是三年“造反”、近两年插队、再加三年养路工生活,转眼七八年时间过去了,没想到我还会重返这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对于我这次上大学,许多熟人和朋友可能都会认为是借助了我父亲的力量。但是,却没有人直接问过我,大概是怕有伤脸面的缘故吧?

产生这种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就我父亲而言,毕竟在大连工作了20年,不可能没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尽管他现在仍在干校劳动,看去无职无权,但要想给自己的孩子办个上大学的事情,也未必毫无可能。

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有许多人对“文化大××”充满怀念,认为那时风气清明、干部清廉,是难得的莺歌燕舞的好时代。我只能说,这些人的记性实在太差,把那些腥风血雨阴暗龌龊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比如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这件事情,实际上多有见不得人的情况,否则,中央也不会早在1972年就特地下发了一个“关于杜绝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中‘走后门’现象”的19号文件。

而1973年我们所经历那场考试,虽然最终流产,却在某种程度上对“不正之风”有所遏制。就拿我们班的同学来说,也许不能排除有“走后门”而来的,但更多的人具有较好的文化底子,是那场考试给了这些人难得的机会。

至于我,最自豪的一点就是:无论是当初从农村招工去铁路,还是这次上大学,与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我入学报到之前,家里对这件事情甚至毫无所知。能以这样的方式回返大连,让我自得之极!

当然,从更严格的意义上说,我的命运,其实与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风光的时候,我是响当当的“干部子弟”、名正言顺的“革命接班人”;他倒霉的时候,我则成了“走资派的狗崽子”,充其量只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因此,尽管我上大学的事情与父亲没有直接关系,但他在政治上的影响是我始终无法摆脱的。比如,若不是他被“解放”、被恢复“组织生活”,我连入团的资格都没有,更谈不到上大学了。

不过,当年的我还没有这样的认识。我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情绪里,总认为这些“成绩”的取得,是源于个人的能力。我甚至因为没有自吹自擂的机会而感到十分扫兴。由此不难看到,“干部子弟”那根妄自尊大的小尾巴,始终牢固地长在我的屁股后面,一有机会就要翘起来招摇几下;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它还会不断膨胀,让我闹出许多愚蠢的笑话。

话扯远了。其实我本来是想说,我对大连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

上大学后我使用新日记本写的第一篇日记,说的就是大连。

1973年9月23日,星期日。

来到我亲爱的故乡大连已经一个星期了。今天才有时间出去转了转。从火车站走了几个商店,到友好广场,又走过整条天津街,看到大连的市容变化不太大。我又走过我度过幼年的大连幼儿园,穿过劳动公园──这里管理得依然很好。大连的一些公园是外地所比不上的。

当走到家里所在地时,真认不出来了。周围盖了很多大楼。那座熟悉的小楼、那条街道,是我度过16年时间的地方,比我想像的似乎要小得多得多。

走到了肖羽家门口,想到7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不知变化如何,就没有进去。

顺着我所走过一千次的道路向斯大林广场走去,在庞为平家的楼底下犹豫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进去了。开门的是庞为平的父亲。妹妹庞小谊居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庞为平到同学那里去了,但下午两点多钟他居然又回来了。他是1968年下乡的,1969年摔坏了腰,一直休养。小谊1970年下乡,也生病了。

待到晚上,吃了饭到肖羽家,他家的人居然都能认出我。7点半肖羽才回来。聊了一会,为了在9点半赶回学校,就回去了。他们一直送到车站。

没想到老同学们都还在大连。

对我来说,以前每一次命运的转换,前途总是无法预料,但这次有所不同。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上完大学之后,本着“哪来哪去”的原则,我将返回原单位。因此,我在大连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几年,以后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回来。我必须抓紧机会,多走走多看看,让这座城市永远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所以,这一天我乘电车到火车站以后,接下来的路就全是步行了。

通过我在日记中的简单记述,对于熟悉大连的人来说,不难了解这一天的具体路线。

那天印象最深的是海味饭店吃的午饭。我觉得大连的饭馆要比宝鸡还便宜:一杯啤酒一毛钱,一盘下酒的酱鸡脖才两毛钱,加上一份怀旧的樱桃肉和一碗米饭,总共不到两块钱。习惯了当养路工时“高收入”的大手大脚,这点开销实在不算什么。更何况这还是我重返故乡的“纪念餐”呢!

我对这顿饭之所以记忆深刻,不仅因为这是我到大连后的第一次“挥霍”,更因为后来物价急速上涨,这顿饭将是相当值得回味的了。

下午的重点,是寻访故人。

走过我家原先所在的保健街,心跳陡然加快。没想到周边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是儿童医院新建了大楼,使老街显得更加狭窄短小。我家的院门关着,隔着院墙眺望小楼,想必它早已换了新的主人;正是中午,也不便打扰,只能过门而不入了。

肖羽是我的中学同学,就住在南山的坡上,以前我俩经常结伴一起上学。只是多年没有联系,不知他家是否还在原处,我未敢贸然敲门。

庞为平是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他妹妹庞小谊又是我妹妹的同学,所以我们的关系更为密切,一直到我去陕北插队,还始终保持着书信往来。但是,那两年全中国的人都遭遇了极大的动荡,比如我家,我和弟弟下乡插队,父母和妹妹去五七干校,后来我又被招工进铁路,我和庞为平就此失去了联系。

这次回大连,他是我第一个想找的人。

我的运气真好,因为这天是星期日,他们全家人居然都在!

庞为平的父亲庞殿英,原在大连工学院化工系工作。在当时我的眼里,他只是一位熟悉的和蔼长者。我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化工系的主要领导;“文×”以后担任了大连工学院的副院长——当然这是后话了。庞为平的母亲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见我突然出现,像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样兴奋,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所给予我的关怀,完全不亚于我的母亲。

庞为平的父亲在“文革”初期曾受到冲击,也许是“历史清白”的缘故,较早便获得“解放”;庞为平的父母虽曾下放干校,所幸时间不长;小妹妹小耀年幼,还在上学;这些情况,可能是他们家没有外迁的原因。不过,庞为平和庞小谊兄妹俩先后下乡插队,最终都因伤病不得不回家休养。

庞为平的运气不好。刚插队一年,干农活的时候马车翻了,腰部严重受伤,无法继续在农村劳动,折腾了几年,好不容易办理了“病退”。我们见面的前几天,街道刚刚给他安排了工作,是大连市场卖鱼的售货员。这真让人哭笑不得,因为就他的腰伤而言,根本不能长时间站立,这工作完全无法承受。所以,他仍处于“待业”的状态。

庞为平的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招待我,餐后我俩再去肖羽家。肖羽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基本都是插队知青。我们本来就很熟,聊得很尽兴。

从小学到初中,庞为平(左)和我(中)一直是同学。1965年8月,我们又一同考上母校大连一中的高中。他与另一位同学常维琦(右)去学校领取了我们的录取通知书,特地送来我家。

3,我的另一个“家”

借写这部书稿的机会,我要向庞为平一家表示最最衷心的感谢,尤其是他的妈妈。她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在我重返故土孤身求学的时候,她让我真切体会了家的温暖,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庞家原籍山西,所以他家的语言也有多种表现方式:家里人交谈是鼻音很重的纯山西话,对外使用不太规范的普通话,同学朋友之间则是带“海蛎子味儿”的大连话。庞叔叔是位和蔼的家长,在温和中自有一份威严,但并不让人感到拘束,这点与我父亲很相像。阿姨则是辛勤的家庭主妇,总在忙忙碌碌,把窄小局促的屋子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由于从小常去他家,我习惯了叫庞为平的爸爸为“庞叔叔”、叫他的妈妈为“阿姨”,以致从来不知道她的姓名,这是让我感到惭愧的一件事情。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每次我去,她都是关切地问这问那、嘱咐这嘱咐那,比我自己的母亲还要用心呢,所以我去他家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样——这话也不完全对,因为我母亲是个躁脾气,我自己的家常会有一些啰唆事麻烦事让人闹心;而阿姨这里总是很平静很安宁,似乎是一个与尘世喧嚣无关的小港湾。

当然,每个家庭都会有自己的烦恼,只是她努力不让别人看到而已。比如,正在待业的庞为平兄妹,工作无着,前程堪忧,本是让人颇为操心的事情,而阿姨却看得很开,把心放得很宽。如同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瓦西里所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她对生活总是抱着乐观的态度。

若说家庭宛如一杆秤,庞叔叔是那压秤的砣,阿姨就是定盘的星。

在我的印象中,阿姨永远是一副笃笃定定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尽管很旧了,却总是利利索索的;一头微卷的齐颈短发,始终齐齐整整的。每次我去,一拉开房门,最先听到的就是她那亲切的声音:“来啦……”一股温暖的微风,扑面而来。

从我第一天出现在他们家,阿姨就说:“每个礼拜天,一定要来家里吃饭。”那语气是十分坚定的、不容犹疑的。

于是庞家就成了我主要蹭饭的地方,远远超过了去沈鹤鸣的海校。这让我心里很不安。

去沈鹤鸣那里蹭饭,我多少还有点阿Q精神,可以用歪理宽慰自己,认为部队待遇好,沈鹤鸣工资高,吃的是食堂的客饭,不吃白不吃。可是在庞家就不同了,大家的粮食定量有限,我去多吃一口,他们就必然少吃一口;而且每次去不是饺子就是馒头,最简单的也是面条,偶尔还有极其珍稀的大米饭,消耗的可都是细粮呢!一周之内的其他6天,他们全家差不多顿顿都得吃玉米面高粱米,才能省下星期天的这顿细粮。我得有多厚的脸皮,才能不知好歹地去蹭这顿饭啊!

可是,不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每次在他家吃过中午饭,我照例告辞的时候,阿姨总要嘱咐一句:“下礼拜天早点来呀,咱们蒸萝卜馅包子!”或是:“下礼拜天咱们擀面条。”如此连下个礼拜天都安排好了,让我难以想出拒绝的理由来。

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我只好以下厂实习、去农场劳动等种种借口“请假”。万一有哪一次忘了提前打招呼,她会派庞为平直接来学校,看看我是不是病了,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消息?那时候没有电话,真是麻烦得很。

其实我是很愿意常去他家的,吃饭是一方面,关键是还有许多“精神食粮”。庞为平不知道哪儿来的路子,经常能搞到一些“内部书籍”,除了国外经典名著,还有一些新出版的作品,像内部发行的苏联长篇小说《多雪的冬天》、《人世间》等等,我都是在他家读到的。尽管我们是老朋友了,但我知道规矩,从不开口向他借书拿回学校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些都是“禁书”,万一被别人发现可不得了,我不能给他家和我自己找麻烦。所以,每次我都是抓紧时间囫囵吞枣赶紧读完。

让我感到难以理解的是,这些“苏修”的书既然很“反动”,为什么还会被翻译成中文、还会“内部出版”呢?连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都有机会看到,说明它的发行量是相当大的,有资格阅读这些“禁书”的人应当不少,又有什么必要非“内部”不可呢?

如此读书使我练就了快速阅读的本事,那些几十万字的大部头小说,我基本能在午饭前的两三个小时内浏览一遍;有的书太厚,饭后再看上一两个小时,就得赶紧告辞了,否则阿姨又会留我吃晚饭——那样的事情并非没有,但连蹭两顿饭,让我太难为情了。

我在埋头读书的时候,庞为平也在忙他自己的事情。大概从初中开始,他就喜欢上了电子技术,总是在琢磨组装收音机等玩意儿,而且成效显著。那一阵他又在钻研更“高精尖”的东西了:想要用一台从废品堆里淘换来的破烂电子管示波器试制电视机。

大连的电视台是1974年5月1日正式开播的,只有极少数单位的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看电视的殊荣,庞为平的研究也太超前了。而且示波器的基本结构和工作原理与电视信号接收器相差甚远,所以我总认为他是异想天开。可庞叔叔与阿姨并不干涉,随他自己闷头鼓捣,搞得满屋子都是松香焊油的呛人味道。

终于有一天,我刚进他家,就见庞为平得意洋洋地喊:“来看看吧!”那示波器显像管的屏幕小得可怜,只比吃饺子用的醋碟子略大一圈,里面真的显现出一个方形的图像,虽然“雪花”很重,倒能辨认出来一些火柴棍大小的活动人形。尽管图像又小又模糊,还需要不断调整天线位置以改善播放效果,但那的确是真正的电视节目!我不能不由衷地赞叹:这小子太有才了!

我始终不明白他是如何发明了这样一台奇妙的设备,对我来说,实在太神奇了。尽管我有机会上了大学,而且后来还阴差阳错地干过十几年计算机维修,可事实证明,我实在不是干理工的料,所以最终只有改行从事文字工作。

庞为平恰恰与我相反,天生就对电器类的东西感兴趣。后来他虽然没有去大连商场当卖鱼的售货员,却被分配到了一个生产瓶盖的街道工厂。据说那还是因为他有腰伤,不能从事体力劳动,所以才得到的“特殊照顾”。

有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放在庞为平身上很合适:“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庞为平的电子专业知识居然在小小的街道瓶盖厂得到了施展的机会,他们厂后来成为专业的瓶盖制造企业,还引进了国外的先进技术和设备,而庞为平作为最主要的技术骨干,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后来他给我详细说过有关瓶盖制造的知识,让我大长见识——瓶盖虽小,天地很大!我们可以认真看看自己在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那些各具特色的封装方式是不是相当复杂呢?

庞为平1976年被推荐上大学,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毕业回厂,后来当了技术科长。不料,50岁时却因国家形势影响而被迫下岗。但功夫是不会荒废的凭他的能力,不愁没活干。挣脱“铁饭碗”的束缚,靠自己的本事奋斗,空间更大。至今在网上还可以查到,1992年由轻工业部制定、国家技术监督局批准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GBT 13521-1992)冠状瓶盖”的5名“主要起草人”中,赫然列有庞为平的名字。

庞为平与我同岁,过了退休年龄多年以后,他仍在忙着工作,有时还会自费来北京参观一些国外仪器设备的展览,或是购买一些专用的电子元器件,常会在我家落脚。

他说:“凭手艺养家糊口,把孩子养大成人,我挺自豪。”作为这辈子交往最久感情最深的朋友,我相当佩服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