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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平地说,徐克版的《射雕》,在各个版本的《射雕》影视剧中,还算比较好的,视觉效果不错,服化道也堪称精致。

  影片的问题,是结构性的,主要是从剧本“胎里”带来的。

  什么问题呢?简言之,就是幻想“兔子拉火车”。

  “射雕”的时代背景是南宋初年。此时,北宋已灭,蒙古崛起,金也趋于鼎盛。三国争雄的格局下,站在“正统”却最弱的南宋立场上,要救亡图存,光复旧山河,则对内,须刷新政治,励精图治,对外,须励兵秣马,誓师北伐。

  然而,在编导看来,这样未免太麻烦,有一个郭靖这样的人物就够了:一方面,他有绝世武功,精通九阴真经,又会降龙十八掌,能够在成吉思汗即将于百万军中被人取走首级之时,挺身而出,击败西毒欧阳锋;另一方面,他与成吉思汗情同父子,成吉思汗把他养大,他又救了成吉思汗,所以可以单凭口舌,说动一代天骄撤兵回营。

  于是,在这样一个风云际会,杀人盈野,血流成河的大时代,在蒙古、金、南宋之间,无须耗费子女金帛,车马粮草,更无须动员一兵一卒,就出现了长达数十年的“郭靖主导下的和平”,这是何等便宜之事?

  为了使这种意淫显得可信,影片不得不做各种不合情理的扭曲,所以有网友搞笑称:本片讲述了民族英雄欧阳锋凭一己之力击溃来犯的蒙古大军,即将获胜之时却被蒙古金刀卧底郭靖所杀;南宋官兵欲乘蒙军混乱惊慌之机大举反攻,却因主将被乔装改扮为百姓的黄蓉绑架而功败垂成。

  也许有人会说,贺岁片难道不能魔幻吗?

  魔幻当然是可以的。但问题在于,徐克为影片选定的风格又似乎是一种历史正剧,这一点,从成吉思汗、蒙古贵族,乃至郭靖本人都讲蒙古语就可以看得出来。

  正剧的基调,与魔幻的人物与故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裂隙,这个裂隙,徐克没有跨过去。

  说到底,打上金庸标示的武侠小说,反映的是不懂历史唯物主义,又脱离现实斗争的港台文人,试图通过对历史的意淫,来满足自己建立“不世功勋”的臆想,庶几相当于白日梦。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这部影片中,成吉思汗及蒙古贵族、蒙军将领的形象都相当正面,他们坚毅沉稳,英勇善战,亦不滥杀无辜;金军俨然是侵略者的形象,南宋将领则腐败无能,贪生怕死。蒙古人讲蒙语,金人和宋人则都讲普通话。男主郭靖虽是汉人,但却是在蒙古大营中长大的,能说一口流利的蒙语,是蒙古化的汉人。

  蒙古族建立的元朝,固然也列为华夏正统,但后世国人,在面对南宋抗金、抗元这段历史时,情感还是在南宋,在岳飞、辛弃疾、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等一干民族英雄一边,影片这样的设置,令人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难道是要颠倒已经融化到血液里的民族记忆与民族情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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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金庸小说的流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样的说法,也开始流行起来。

  不过,这句话有点浮夸。

  侠之特点,在于武艺高强。

  武艺,说到底是一种技艺,即便在冷兵器时代,充其量只能在阵前发挥一点战术性作用,侠客要完成“为国为民”的宏大叙事,缺少一个必要的支点。

  悖论在于,侠是一个古代的传说式的存在,“为国为民”,则是一个近现代的口号或理念,把这两者强行放在一起,不难体会到金庸先生的机心,却无法避免割裂感。

  进度条,百分之65

  不错,古人也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治国、平天下”包含了一些“为国为民”的意思,但“修齐治平”主要是对“士”的要求,而不是对“侠”的要求,并且“治国平天下”主要靠政治、政策,而非武艺。

  比如,秦末农民起义军攻入咸阳,张良向刘邦建议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约法三章”公布后,大得人心,奠定了刘邦在此后的楚汉相争中战胜项羽的政治基础。

  有意思的是,张良也曾迷信侠客,散尽家财收买大力士刺杀秦始皇,失败之后才改弦易辙。

  元末,朱元璋崛起,学士朱升献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采纳后,遂在群雄逐鹿中立于不败之地,终于奄有天下。

  这些涉及到政治、政策方面建议,非侠之所长,也不是侠所能做到的。郭靖就没有向成吉思汗提出过任何政治、政策性建议,他只能对成吉思汗动之以情,并押上自己的性命,通过唤起成吉思汗的怜悯心来“止战”。

  事实上,对一位侠客来说,能做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士为知己者死”、“一诺千金”等等,已是至高境界了。

  影片中,徐克把侠客精神提炼为“真正的英雄不是南征北伐,而是永怀怜悯之心”这是对金庸的一种纠正,也是一种拯救,使大而化之的“为国为民”落了地。只是郭靖把这样的道理,对成吉思汗这样的人物去说,未免太可笑了,因为后者的志向是“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

  单从这句话来看,《射雕》把成吉思汗塑造成威严、仁慈的“父亲”形象,恐怕与真实的历史人物相去甚远。

  那么,把这句话说给中国传统的明君,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行不行呢?

  也不行。因为他们的志向,是要一统天下,在他们看来,统一才能天下太平。既要统一,就必须“南征北伐”。

  张艺谋的《英雄》中,一心刺秦的侠客无名在秦始皇的耳提面命下明白了这一点,于是放弃了刺杀,并甘愿让秦始皇把自己射成一只刺猬。

  所以,“真正的英雄不是南征北伐,而是永怀怜悯之心”这样的话,侠客说给自己是可以的,说给帝王则文不对题。

  侠客的精神,当然不是什么革命性理念,当革命风起云涌时,作为侠客精神支柱的“江湖义气”,往往是一种腐蚀性的力量。

  但在承平年代,侠客精神经过现代性转化,仍然有存在空间,尤其是在社会原子化的今天,侠肝义胆式的人物,仍然是遇到危难的草根百姓所渴望、所需要的,“拔刀相助”当然不为法治社会所允许,但“出手相助”谁又能拒绝呢?

  简言之,侠客精神为底层百姓的互助提供超越了直接利害的心理支持,被助者固然实际受益,助人者也通过把自己想象成扶危济困的侠客而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这样的心理需要,为武侠电影的继续存在,预留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