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某些“体面人”的。但这一次,南京博物院的事情,却还是让我在这寒冬腊月里,生生沁出一身冷汗来。

我原本以为,在这个连麻雀飞过都要留下影子的年代,最不容易丢的东西,大约是“国家的东西”。你想,它们锁在重重深宫,钤着朱红的大印,贴着森严的封条,前后左右皆是“制度”与“规矩”。只要那红墙不倒,这东西便该如泰山般稳固。

后来我发现,我到底还是太年轻,太书生志气了。

这世上最容易丢的,恰恰就是这些被冠以“公共财产”、“国家记忆”、“民族瑰宝”之名的物件。因为它们一旦进了某些“自己人”的口袋,便再也不是公共的了。它们成了一笔账,一桩买卖,甚至是一张通往锦绣前程的投名状。

鲁迅先生当年在《谈所谓“大内档案”》里写过一句冷得发亮、直戳脊梁骨的话:“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把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把东西偷完。”

这话,竟像是专为了今天的南京博物院“量身定做”的。穿越了近一个世纪的烟云,先生的冷眼依然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了那层名为“文博事业”的脓疮。

国家文物局为何突然介入南京博物院?

这并非因为哪位鉴定师打了个盹,偶然漏掉了一件流向地摊的宝贝;也不是因为哪个保安忘了关窗,让雅贼有了可乘之机。而是因为两条沉甸甸的线索,像两根生锈却锋利的铁钉,彻底钉穿了那个早已腐烂的木箱,让里面的秽物流了一地。

第一条线索,是庞莱臣家族捐赠文物的“幽灵复活”。那是先辈倾尽家产、为了民族文脉不至于断绝而献出的心血,如今却在某些人的妙手下,玩起了“借尸还魂”。

第二条线索,是退休职工郭礼典的实名举报。那是一声积压了数十年的怒吼,是一个在系统内浸淫一辈子的老兵,对这片他曾热爱的土地投下的最后一枚燃烧弹。

这不是什么捕风捉影,这是几十年的积尘被人猛然抖落在烈日下。

诸位,请闭上眼,随我想象这样一个场景:那是1933年,那是2211箱故宫南迁文物。那是为了躲避侵略者的铁蹄,无数前辈在炮火中护住的命脉。那上面的封条,是抗战时期的浆糊,带着那个时代的血泪。

可就在这歌舞升平的年月里,在未经任何上级批准的情况下,有人悄悄撕开了那些封条。他们的动作想必是极轻柔的,像剥开一个熟透的桃子。然后,真品被一纸鉴定书判定为“赝品”,成了废纸,成了“依规处理”的垃圾。

转瞬之间,这些“垃圾”洗净铅华,出现在顶级拍卖行的聚光灯下,身价翻上万倍。如果这是小说,编辑会嗤之以鼻:太夸张,不合逻辑。如果这是电影,观众会愤而离场:太狗血,纯属臆造。

可偏偏,这是文博系统内部人亲笔写下的举报材料。现实,往往比最荒诞的讽刺作品还要荒谬。因为它不需要逻辑,它只需要权力与贪欲的默契配合。

在南京博物院过往的回应中,“伪作”二字出现的频率高得令人心惊。《江南春》是伪作,《双马图》是伪作;凡是那些被他们处置掉的,统统都是伪作。捐赠者捐来时,说是旷世真迹;可一入库房,过了几十年的“冷宫”生活,竟就此“变异”成了赝品。

可笑的是,当这些“伪作”流转到市场上,却能拍出八千多万的天价。

同志们,这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难道不觉得荒唐透顶吗?在博物馆里,它是“一文不值的垃圾”;在市场上,它是“流传有序的国宝”。

到底是谁在说谎?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那些被掩盖的细节:捐赠方六十六年未被告知文物的去向;处置过程没有像样的鉴定报告;流转记录被视为“内部机密”拒不公开。而那些能把活人说死、把真金说成黄土的签字文件,却偏偏办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这早已不是什么管理水平高低的问题。这说到底,是一个“谁掌握了对文物的解释权,谁就掌握了文物的命运”的问题。在他们手里,鉴定结论不是科学,而是收割利益的铡刀。

最让我感到一阵阵发冷的,不是那些流失的文物,而是那封写着四十多名职工签名的联名信,在那阴暗的角落里躺了十几年,竟然毫无回响。

这四十多人里,有党员,有民主党派人士,有在文博系统里干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枯灯的老骨干。他们不是那种躲在键盘后面发泄情绪的网民,他们用的是联名信、是内参、是通过最正式、最合规的渠道。

结果呢?结果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回答。当一个系统,能让正常的“举报”变成一项长达十几年的体力活、耐力赛、消耗战,那它就不再是单纯的“失职”或“监管不力”。它已经进化出了一层名为“利益共同体”的硬壳。这层壳厚重、黏稠,能吸收所有的冲击,能消解所有的正义,让所有的真相都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腐烂发臭。

他们不解决问题,他们只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或者干脆熬死提出问题的人。

现在,舆论排山倒海般要求中央级部门介入,为什么?

因为大家心里都透亮:让当事系统自查,无异于让狐狸去盘点鸡舍里的鸡,最后只会剩下一地带血的鸡毛,和一份“狐狸很努力,鸡是自己病死”的结案陈词。

真正让某些人这几天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不是报纸上的文章,也不是网络上的口水,而是那一向被他们束之高阁的几个字:“按原始装箱单,一件一件清点。”

清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为清点不讲情面,不讲资历,不讲那些所谓的“历史原因”和“复杂背景”。它只讲一个事实:在,还是不在?

如果那件东西还在,封条是不是当年的?如果不在了,批文在哪里?手续在哪里?如果被判定为“伪作”处理了,那为何它现在又成了拍卖会上的真迹?

这一查,查出的恐怕不只是几幅画,而是一串名字,一堆假账,和一个横跨几十年的巨大利益黑洞。有人急着跳出来说:“这只是个别现象,不要上纲上线,不要抹黑整个文博系统。”

我偏要上这个“纲”。问题如果不上纲,它就永远会在“线”。

南京博物院真的只是孤例吗?“以赝换真”、“内部流转”、“低价报废”,这些词汇在某些圈子里,恐怕早已是半公开的财富密码。

这场风波真正摧毁的,远不止是几件唐宋元明的书画。它摧毁的是中国近百年来建立起的整个社会捐赠体系。试问,从今往后,谁还敢捐?谁还敢把祖辈冒着生命危险、躲过战火与动乱留下的传家宝,交给一个“既当鉴定师、又当处置员、还掌握销售渠道”的系统?

当初庞莱臣先生捐赠时,怀揣的是“公诸同好,长留人间”的宏愿。他绝想不到,几十年后,他的这份慷慨,竟成了某些蛀虫中饱私囊的盛宴。如果这种行为得不到彻底的清算,那么“公共”二字,将沦为这个时代最大的笑话。

有人说,如果放在过去,这样监守自盗、损毁国本的人,是要被推上历史的审判台的。

我不说这些狠话。我只想说一句更冷的:一个连先人留下的东西都守不住、不敢清点的系统,凭什么让人相信它能守住文明的底线?

风暴会过去,口号会褪色,可那一张张原始的账目、一份份发黄的清单、一个个文物的去向,是钉在历史账簿上的铁证,谁也逃不掉。

每一次这样的丑闻发生,人们总喜欢翻出鲁迅先生。有人觉得这是文化共鸣,我却只觉得悲哀。

因为这说明,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并没有比先生那个时代聪明多少,也没有比那时候更进步多少。我们依然在重复着那些古老而卑劣的戏码,依然在用“程序”和“制度”作为贪婪的遮羞布。

如果今天的调查,最终仍然止步于成立一个“工作专班”;如果真相,仍然被掩盖在层层叠叠的“流程合规”之下;那么,丢掉的就不仅仅是几箱文物。那是这个社会,再一次选择了装睡。

而装睡的人,是最怕清点的。但历史的清单,迟早会递到每一个人手里。

诸位,且看这次,那沉睡了几十年的封条,究竟能不能换回一个真正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