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大冬走出阴影,扛着尖镐,消失在西边的小胡同里。

果子也走到有灯光照耀的地方,背着又鼓又沉重的口袋,一溜烟似地跑向她家的小棚子。

燕春楼那边,锣鼓声传播过来。我的心里又急又难过。

姐姐拉着我说:“咱们回家吧。”

我甩开她的手:“不,去看戏。”

“没票呀!”

“没票也去。”

“没人领着呀!”

“咱们自己去试试。”

我用手推着姐姐胳膊,用脑袋顶着姐姐后背,一步一步地挪到燕春楼戏园子门口。一到人多的地方,她更加发楚,不肯往前移动。我就拽着她,在人群中间往里挤,同时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

把门的人,是我们不曾见过的大汉,他向我们伸出手要戏票。

回想起来真有意思。当时我并不是由于机灵,而是下意识地学着以前小胖墩的口吻,朝那大汉喊了一声:“大叔!”

他听到这一声,立刻把手缩回,把挡住门口的腿脚也同时缩回,放我们进去。他可能是冲我们急匆匆的后背瞥一眼,不知对谁嘟囔一句:“咦,这两孩子是班子里的吗?”

“那是梁子芬的闺女、小子。”同样不知是谁这么回答他一句。

他惊讶地说:“哎呀,都这么大了?”

“嘿,有苗不愁长嘛!”

我没被挡住,没被轰出去,心里坦然了。一边上楼梯一边高兴地对姐姐说:“你听见了吗?他们都认识爸爸。”

姐姐说:“我看那个收票的人面熟,从前准是个下窑的。”

我说:“往后不用谁领着,也能进来看戏了。”

“怎么能行呢?”

“收票的人再拦咱们,我就告诉他:我爸爸是梁子芬!”

按照过去的习惯,我进了园子先不看戏,而是先到后台看看他们忙忙乱乱的热闹情景,这跟前台的演出有同样的乐趣。再说,开场时候的“帽儿”戏,不演好的,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折子戏;也没有主要的角色出场,登台的都是一些年老体衰,或是染上抽大烟、抽白面瘾的,来混饭吃的对付一下。而且,此时园子正上座,看戏的没坐稳,吵吵嚷嚷,乱乱轰轰,就是多好的戏也难听清楚。于是,我们顺着楼的走廊直奔化妆的小屋。

唱戏的人果然正在化妆的化妆,搬行头的搬行头,一片忙碌景象。

当我迈进小屋的门口才发现,这些人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这说明,戏班子的人马全都换了。这对我这个小戏迷来说,并不觉得稀罕。到赵各庄煤矿来闯江湖的戏班子,无一例外的都有些“神出鬼没”的习惯。他们往往突然间出现在小客栈和戏台上,一夜过去,又消失个无影无踪。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会象从天上掉下似的又站到你面前。

一个身子还没发育成熟的少女,坐在从前小百岁常坐的凳子上,对着小百岁常用的镜子,仔仔细细地往脸上涂脂抹粉。

看样子,她约摸比我姐姐大五、六岁,细高挑个儿,尖下颏,粗眉细眼的。她的嘴唇薄而红润,下边门牙小,正中有一颗朝外微微地突出着;这不仅没有破坏她的完美,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妖媚。

许是由于年龄相近而较少悬殊,也许由于她的美丽所吸引,我和姐姐不约而同地凑到她的跟前,很有兴味地看着她化妆。

过一会儿,她往脸上贴大鬓角儿,想甩甩那上挂着的过多的粘汁儿,又恐甩到旁边人的身上,而瞟了我和姐姐一眼。

“你们找谁?”她忽然这样开口问我们。

“找小胖墩。就是小百岁的弟弟。”我怕被赶走,急忙回答,“他爸他妈我们都认识。……”

“他们到榛子镇那一带唱野台子戏去了,得正月底回来。”她把我们打量一下,说了这句话,又接着化妆。

我觉得她不光模样好看,而且性子很和气很可亲。所以不打算走开,还小心翼翼地朝她跟前移动,歪着脑袋,两只眼睛盯着看她:看她挂大鬓角,贴小鬓角;看她往头上戴网子,缠黑纱。

她一抬胳膊,胳膊肘儿撞到我的脑门子上,有点儿疼。她急速地扭过头来看我一眼;眼睛里那愠怒的气色,象水瓶子底儿的杂质泛起,倏然间又沉淀下去,变得清澈而明亮,把我注视了好久。随后,她回过头去,小手指在口红盒里剜了一下,往撅起来的嘴巴上抹,好似给薄嘴唇上贴了两片剪裁过的红色的电光纸。接着她垂下手,要往挂在桌角的一块布上擦那残留着红色唇膏的小手指头;没想到在半路上改变了方向,朝我伸过来。

由于猝不及防,我的腮帮子被她拄了一下:从镜子里可以看清楚,让她给抹上一个酸枣大的红点儿。我傻乎乎地用手去抹,手上也蹭上一些有香味儿的红颜色。

她“噗哧”一声笑了。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对她表示不满呢,还是吃个哑巴亏更合适。

“喜欢唱戏的吗?”她瞥我一眼,却冲着我姐姐问。

姐姐回答:“喜欢。”

她又问:“你们认识死了的那个小百岁?”见我们同时点头,就加个问号,“看武生戏有意思吗?”

“他爱看打仗的。”姐姐指指我,表白,“我最喜欢女角。”

“你不喜欢女角?”她直冲着我问的这句话,不等我回答,就往头上戴珠花,说,“等一会儿,你看看我的戏咋样吧。”

姐姐忙打听:“你唱哪出戏呀?”

“一个名儿叫《棒打无情郎》,还有一个名儿叫《花子拜杆儿》,最近的新名是《鸿鸾禧》。……”

我想到在胡同墙壁上看见的海报,问她:“你在这出戏里演啥角儿呢?”

她匆忙地往头上戴起绫子花儿,回答我说:“你们去看吧,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和姐姐离开化妆室,到前边的走廊上,找到我们经常占领的特殊座位,扒着栏杆,急切地期待着看那少女的表演。不知为什么,我对她满有信心,断定她能够唱得好,能够获得喝彩和掌声。

开台戏是一出折子戏《小老妈开唠》。这种除了道白就是“喇叭调儿”的唱词儿,不光下窑的人差不多都会走在大街上扯开嗓门儿唱,连小孩子们也能够哼上几声。所以我对它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幸好到了末尾,我们坐下没多久,“傻柱子”就把依恋不舍的小老妈从东家那儿接走了。下边锣鼓声起,说明要开压轴儿的正戏。

我兴冲冲地朝池子里扫一眼,不由得打个楞,推姐组一把:“你看,果子和大冬也来看戏了!”

姐姐经我指点,才在池子一个角落里找到他们,惊讶地说:“果子管大冬叫叔,她跟叔相好了,真不要脸!”

我不懂“相好”有什么可指责的,所以对果子和大冬不光紧紧地坐在一块儿,边吃东西边看戏,还互相搂着脖子,并不象姐姐那么大惊小怪。

紧锣慢鼓地敲打一阵儿之后,台上静下来。第一个出场的花子头儿。他的几句道白过后,叫了声:“我说丫头哇!”后台立即传出那又甜又脆的回应:“来了!来了!”伴着那轻快的小堂锣的声响,我们刚才认识的那个女角儿,便一撩门帘儿,风摆柳般地走到台口。她的一个抛接手绢的亮相,就引起满堂的叫好。很显然,那些刚从百丈深井地狱里钻出来的单身汉窑花子们,是为少女那好看的身段叫好。事实上,她太俏丽动人了!

我很快被她带进戏里。喜欢她跟花子头爹爹的娇嗔情态,敬佩她搭救饿倒门前的穷秀才的善良之心;为她的美好婚姻而欢呼;又为她被骗被弃,投江自杀而掉下怜悯的眼泪;再为她被一个大官员搭救上船转悲为喜;到最后,当她在洞房花烛之夜,命丫环棒打无情丈夫的时候,我忍不住地拍手称快!……

直到散了场,楼上楼下的人乱轰轰地往戏园子外边拥挤,我们仍然在激动不已。

我看了几十场戏。我不止一次的激动过。唯有这次与往日任何一次看戏都不同。以前,使我兴致勃勃的是音乐、歌唱,是武打,是翻跟斗,还有“招笑”和“有趣儿”的场景。这次,音乐、歌唱和表演都变成了向导,把我带进了类似母亲坐在窗前灯下讲述的那些故事的境界中去;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物关系和他们真真切切的命运的波折、起伏和变化,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自从看罢这场演出,我的艺术口味提高了,不再单纯欣赏武戏翻跟头,不再追求鬼戏的奇特和凑趣戏的“插科打诨”。我能够被戏中情节的发生、发展所吸引,同时伴随着独立的思维——开始琢磨世态炎凉,体味人情冷暖,甚至考虑和评价处世为人的道理。我常常被戏里的“戏”引得发笑、忧愁、憎恨,以至于常常被感动得掉泪。

总之,我这小戏迷,从观看《鸿鸾禧》这个台阶,进入一个新的艺术的境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