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拿巴时代”,重读《雾月十八日》
如果说21世纪二十年代有什么共识,那大概是:曾经被当作“历史终点形态”的西方代议制民主,越来越不像那么回事了。选举还在照常举行,宪法和程序也并未废弃,但西方世界大量普通人觉得自己不再被“代表”。传统政党衰老僵化,社会撕裂却愈演愈烈,右翼民粹主义崛起,“强人政治”借助媒体表演与情绪动员卷土重来——从美国的特朗普,到英国前首相约翰逊、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再到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和阿根廷总统米莱,类似风格的政治人物接踵而至:一方面自称“从体制外而来”、代表“真正的人民”,另一方面又擅长与既有权力结构达成某种暧昧交易。在这样的“波拿巴时代”,重读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可以借助这部经典,看清代议制民主失灵背后的社会结构、国家与公民关系的变化。

一、从代议制失灵到“波拿巴时代”
表面上看,今天西方各国的民主制度仍然正常运行:定期选举、多党竞争、权力分立、独立司法,这些经典元素都还在。但在许多国家,主流左右政党在经济治理上的差异不断收窄,围绕市场化、全球化和财政紧缩形成一种跨党派的长期共识,却都难以有效化解产业空心化、贫富差距拉大、福利削减等挑战。对很多被挤出中产阶层的人来说,无论选谁上台,生活并没有实质性改善。
这种失望首先表现为对“政党政治”的厌倦。职业化的政党机器更像一个封闭的政治行业,候选人越来越相似,话语越来越专业,却越来越听不懂。与此同时,媒体与社交网络改变了政治沟通方式:政策细节被压缩成口号和情绪包,政治人物的可见度和“表演能力”往往比政策能力更重要。
在这样的土壤上,右翼民粹主义得以生长。它一方面诉诸“人民”与“精英”的对立,承诺替被遗忘的人出气;另一方面又不断将复杂的结构性问题简化为少数敌人的阴谋。特朗普式的政治强人之所以能赢,不仅因为他“会骂人”“会表演”,更因为传统代议制已经难以把社会矛盾吸纳进可持续的制度博弈。
马克思在《雾月十八日》中分析的,正是一种类似的局面:当旧的阶级妥协破裂、各派资产阶级互相拆台,又无法整合下层要求时,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就有可能借助国家机器与舆论表演,扮演“历史英雄”。这正是“波拿巴主义”的历史逻辑。
二、雾月政变的故事
1848年,巴黎爆发二月革命,七月王朝垮台,法国建立了第二共和国。普选制首次在全国实施,许多人认为,一个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旗帜的新政治时代已经到来。然而,革命几乎立刻被六月镇压所改写:为了压制工人起义,资产阶级各派暂时联合起来,用血腥方式终结了工人阶级的政治登场。
此后,掌握议会的“秩序党”——由大地主、金融寡头和保皇派组成——试图在共和国的形式里引入高度保守的内容:维护财产秩序、限制工人组织、压缩民主空间。但这些上层力量之间并不团结:正统派和奥尔良派分别怀念不同的王朝,各自打着君主制的算盘;共和派又想守住共和体制;小资产阶级民主派既害怕工人“过于激进”,又不满于大资产阶级的统治。
在这种多重分裂的局面下,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人物进入视野:拿破仑一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他曾经流亡、失败、并不以才能闻名,真正的政治资产只有一个“拿破仑”的姓氏。但这个姓氏在农民和部分城市下层眼中,意味着“秩序、荣耀和强有力的政府”。对许多厌倦党派争吵的人来说,这种模糊而强烈的象征,比任何具体纲领更有吸引力。
1848年总统选举中,各派资产阶级都以为可以把波拿巴当成一张牌:他既不像激进共和派那样危险,又不像老王朝那样“过时”,似乎可以在维持秩序与安抚下层之间取得平衡。结果,这张“牌”以压倒性优势获胜。波拿巴得到广大农民、小业主和城市底层的支持,也得到部分厌恶旧派系争斗的中产阶层的选票。
随后三年,是总统与议会之间你来我往的斗争。议会中的秩序党试图控制总统,把他当作执行本阶级意志的工具;波拿巴则利用全国巡回、媒体宣传和象征政治,不断塑造自己“高于党派”的形象。他在巴黎下层组织起“十二月十日会”这样的私人武装团体,在军队和警察系统中安插亲信,同时借宪法漏洞试探自己的权力边界。
终于在1851年12月2日,波拿巴发动政变,解散国民议会、逮捕反对派议员、恢复普选并通过公民投票为政变背书。一年后,法国正式宣布进入“第二帝国”,路易·波拿巴成为拿破仑三世。短短几年,第二共和国在内部撕裂与外部表演的共同作用下,滑向了个人独裁。
三、马克思的分析:阶级斗争、国家自主性与“被想象的政治”
《雾月十八日》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不是单纯的“伟人传记”,也不是那种只讲结构、抹去行动者的抽象分析。马克思在书中同时抓住了三个层次:深层的阶级结构、特定历史阶段的“局势”,以及关键政治人物的具体行动。结构、局势与行动者被压缩在同一事件中,这是这本小册子至今仍富有解释力的原因。
在阶级结构层面,马克思勾勒出一幅“阶级下行图”:从革命性最强的无产阶级,到小资产阶级民主派、资产阶级共和派,再到秩序党,最后是军队和总统办公室。每一个阶级、每一个党派,总是先利用身后的更下层力量去打击前一位竞争者,然后又在新的斗争中被抛弃。革命看似在前进,实际上沿着阶级革命性的递减路径向后倒退——最终落到一个既不代表任何稳定阶级、又能凭借象征力量攫取国家机器的个人手中。
在局势层面,马克思特别强调几个条件:资本主义仍不够发达,资产阶级各派高度分裂,没有哪个派别有能力在宪法框架内稳定统治;农民人口占多数、政治上分散,却保留着对“强国家”的想象;工人阶级在六月惨败后被血腥镇压,失去公开政治发言的空间。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一种“让政变成为可能的局势”,而非任何人的个人意志就能随意创造的舞台。
在行动者层面,马克思既不把波拿巴神化为“历史英雄”,也不把他视作完全可有可无的齿轮。恰恰相反,他把这位政变主角写成一个滑稽而危险的角色:既笨拙又狡猾,既缺乏远见又善于利用别人的恐惧。他看上去像一个“流氓无产者的首领”:没有稳定产业、靠投机和寄生过活,却异常敏感于各个阶级之间的缝隙。正是这种“无固定立场”的特点,使他得以在不同阶级之间游走、拆解旧的联盟,并借国家机器攫取超出自己社会基础的权力。
更深一层的洞见,在于马克思对代议制民主的“想象性”的分析。议会中的各个党派,看似代表着不同阶级的利益,但在具体政治实践中,却经常出现“立宪派反对宪法、革命派维护立宪”的荒诞景象。政党所宣称的理念与其背后的物质利益之间,存在系统性的错位:共和派打着自由旗号实施残酷的经济政策;保皇党在共和国的宪法框架内巩固自己的特权;山岳党一边高喊人民主权,一边在关键时刻退缩。议会政治呈现出来的,不是各阶级利益直截了当的对峙,而是一系列经过想象性重组、不断变形的“政治立场”。
这种“被想象的政治”,正好为波拿巴这样的角色腾出空间。他并不真正属于任何一个传统党派,却能用模糊的“人民”“秩序”“祖国”之类的符号,把彼此分裂的群体拼接成一个新的支持联盟;他一方面依赖大资本和官僚机器,一方面又不断假装站在“体制外”,以此掩盖资本逻辑在背后对整个社会的统治。
四、我们身处怎样的“波拿巴时代”?
将19世纪的法国与21世纪的美国或欧洲简单对号入座,当然是危险的。但《雾月十八日》的几个关键洞见,确实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下的民主困局。
第一,民主危机的实质是代议机制内部的代表关系被掏空,难以把真实的社会矛盾转译成可谈判的政治协调机制。从形式上看,第二共和国有宪法、有普选、有议会,甚至还有相当自由的报刊;今天的许多国家也一样,制度程序并没有根本改变。但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问题在于:社会中的阶级和利益结构已经发生了深刻重组,而原有政党和代表机制不仅跟不上这种变化,反而在许多关键维度上与之发生了结构性错位。法国资产阶级内部分裂严重、无法形成稳定的统治联盟;农民被分散在乡村、缺乏组织,却被某个姓氏轻易动员;工人阶级在镇压后退回工厂与贫民区,只能以零碎的方式表达不满。
今天,我们同样看到类似现象:传统工人阶级被去工业化和外包撕裂,转向零工和不稳定就业;以城市专业中产为基础,以多元文化为卖点的“左翼”政党,越来越缺乏与底层的日常联系;许多被抛出主流市场的群体,则在社交网络和阴谋论叙事中寻找“被承认的感觉”。在这种代表关系严重错位的情形下,一个“体制外强人”就有机会宣称:我一个人,才真正代表了被羞辱的多数。
第二,强人并非从天而降,而是现存秩序内部矛盾的产物。波拿巴的上台,不是法国人“集体发疯”,而是在各派资产阶级互相消耗、国家机器与议会分裂、社会基层被原子化之后,一种“不得不有个强人”的结果。他一开始甚至不过是上层派系推出来的一个折衷人选,是秩序党用来压制民主派和工人的工具。只是在斗争过程中,工具变成了主人。
这一点提醒我们:观察当代右翼民粹主义时,比起对个人品格的道德谴责,更重要的是追问:是什么让既有统治阶层失去整合社会的能力?是什么让大量民众宁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冒险家身上,也不再相信制度性的渐进改革?如果不触及这些结构性问题,仅仅寄望于“下次选一个更好的人”,往往只能一次次把舞台让给新的“波拿巴”。
第三,“反精英”的名义可以遮蔽社会的真实裂缝。在波拿巴的宣传中,“人民”似乎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农民、小业主、城市贫民、甚至部分工人,都被想象成反对“腐败议会”和“无能精英”的一方。然而在社会现实中,这些群体彼此之间在生活条件、利益诉求乃至文化价值上,差异巨大,甚至互有冲突。所谓“人民”,只是一种通过符号与情绪临时拼接起来的政治主体。
当代很多西方国家的民粹主义也是如此:“真正的人民”往往意味着某种特定身份的组合——某种肤色、性别、地域、生活方式——而排除了移民、城市少数群体、福利依赖者等“非人民”。这种把社会复杂性压扁成道德二元对立的政治方式,极大削弱了社会自我组织和谈判的能力,使得公共政策不得不服从短期情绪。
第四,当国家以“超然中立”的面目出现时,往往意味着行政权力的膨胀。在《雾月十八日》中,波拿巴不断宣称自己“既不属于任何党派,也不服从任何派系”,他只代表“法国整体的利益”。但马克思敏锐地指出,这种“超然”,实际上是官僚机器、军队和警察系统空前集中的表现——国家从社会中抽离出来,成为一个自上而下统治的力量,而非公共事务的组织者。
今天,即便在形式民主之下,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趋势:安全理由下的紧急状态、技术官僚机构的扩张、算法和专家委员会对公共决策的日益主导。公民在投票之外对政治的实际影响缩小了,政治越来越像少数专业人士与行政精英的事情。这正是“波拿巴主义”反复出现的社会土壤。
结语
今天看“西方民主危机”,很容易只看到几个抢眼的“强人”。《雾月十八日》提醒我们,理解代议制民主的问题,不能停在这种行动者的层面上。一个强人之所以可以当选、可以挟民意与国家机器自重,背后必然有长期积累的结构性矛盾:社会分化、阶级断裂、代表机制失效,以及国家与社会之间的距离拉大。
因此,与其聚焦于某几个政治人物,不如学会从社会与阶级的角度去读懂这些政治现象:哪些群体在全球化和金融化过程中被边缘化?传统政党为何再也整合不起分散的利益?国家为何在安全与监管上日益强势,却在就业、福利和公共服务上显得无力?只有把“强人政治”还原到这样的社会结构和阶级关系中,我们才算真正理解了当下的“波拿巴时代”。
最后碎碎念两句。日本哲学家柄谷行人在《历史与反复》中,将《雾月十八日》当作理解现代政治的一部“原理书”,将其理解为与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论》并置的“政治学批判”。因此,今天我们重读这本书,绝不应该仅仅是从中寻章摘句去佐证某些“唯物史观一般原理”,而应该深入理解其政治分析的独到方法,以及对理解今天资本主义政治的深刻洞见。缺少问题意识的经典阐释,最终会把《雾月十八日》变成一部可以安全援引的“理论范本”,而不是一部迫使我们在当下矛盾面前重新发问、重新思考政治的文本。
参考文献:
Riley, D. (2017). American Brumaire?New Left Review, 103, 21–32.
夏莹,邢冰.被想象的“政治”与被革命化的“社会”——当代视域下对《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再阐释[J].天津社会科学,2021,(03):26-33.
应星.事件社会学脉络下的阶级政治与国家自主性——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新释[J].社会学研究,2017,32(0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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