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折叠城市的两面

这座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魔方,在每一个黎明和黄昏疯狂扭转。

在城南那条被霓虹灯切碎的路口,我遇见了他们。一边是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吞吐着暖气与香氛;另一边是冷风倒灌的地铁口,吞吐着疲惫与寒意。这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分割,更是生存维度的断裂。

在这里,我认识了“多先生”和“空小姐”。他们不是两个人,他们是两类人,是两种命运,是同一个时代硬币被强行撕开的正反面。他们的故事,不仅关乎财富的聚散,更关乎灵魂的重量,关乎我们在历史的洪流中,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弄丢了什么。

第一章:多先生的“加法”人生

多先生并不高,微胖的身材像是被过剩的营养和过剩的欲望撑起来的。他的脑门锃亮,仿佛涂了一层防腐剂,时刻准备反射出金钱的光泽。

我和他在一家实行会员制的私人会所里有过一次深谈。那天,他面前摆着两瓶年份比我岁数还大的红酒,桌上是还没动几筷子就已经凉透的澳洲龙虾。

他递给我的名片,沉甸甸的,像是镀了金。上面的头衔密密麻麻,多达五行:某某集团董事长、某某协会副会长、某某商学院客座教授、某某慈善基金理事……

“我这人啊,最大的特点,就是多。”他晃动着酒杯,紫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暧昧的痕迹。

确实多。

他的房产证多得像扑克牌,虽然他每晚只能睡一张床;他的车钥匙多得像超市的挂件,虽然他出行总是坐在后排;他的学历多,从EMBA到国学班,虽然他连《论语》的第一句都背不全;他的朋友多,酒局上称兄道弟,虽然若是他破了产,这群人会比鬼跑得还快。

甚至,连他的“爱”也是多的。他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调笑语气谈论着他的“红颜知己”们,仿佛那是他收藏的古董或名表。

“我还多仇家。”他突然压低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与狠厉,“仇富的那种。但这正如勋章,证明我比他们强。”

我看着他,在那张泛着油光的脸上,试图寻找一丝真实的快乐。但我失败了。我看到的只有焦虑的堆叠。

我问:“多先生,你不累么?背着这么多东西,就像背着一座山。”

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被烟渍熏黄的牙齿:“累?怎么会累?累的不是我,是那群托我上位的人。是那些在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是那些在写字楼里掉头发的,是那些把六个钱包掏空给我接盘的。由于他们的‘少’,才供养了我的‘多’。这就是能量守恒,老弟。”

多先生的逻辑无懈可击。他是这个时代最成功的“加法运算者”。他懂得利用规则的漏洞,懂得利用人性的贪婪。他在股市里翻云覆雨,把一个个鲜活的代码变成收割的镰刀;他在楼市里囤积居奇,把水泥格子炒成年轻人遥不可及的梦。

他的“多”,是建立在掠夺基础上的冗余。他像一只贪婪的饕餮,永远处于饥饿状态,吞噬着资源、土地、甚至是别人的未来。但他又极其空虚,因为除了数字的增长,他找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

深夜里,多先生也会失眠。他害怕那张写着“自由市场”的塑料布被风吹走,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原始积累。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头衔、更多的保镖、更多的安眠药,来维持这份岌岌可危的“多”。

第二章:空小姐的“减法”生存

离开多先生的酒局,我在写字楼前的石阶上,见到了空小姐。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风已经带了刺。她穿着一件起球的廉价大衣,缩着脖子,膝盖上摊开一叠厚厚的简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旁边放着半杯已经凉透的奶茶,那是她对自己一整天的慰藉。

空小姐很年轻,二十出头,眼神却像是个暮年的老人,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她看着我,笑得很轻,像是一片快要凋零的叶子:“你也认识多先生吧?其实,我也挺多的。”

“多什么?”我有些惊讶。

“多失望、多投简历、多兼职、多焦虑。”她掰着手指头,指甲边缘带着倒刺,“多一事无成的清晨,和多一事无成的黄昏。”

她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辉煌的万家灯火,那里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的。“哦,还有多一个人活着的孤独。”

空小姐是这个时代的“减法承受者”。

她读过很多书,从小就是父母口中的骄傲,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她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相信“努力就能成功”。然而,当她走出象牙塔,一头撞进这个由多先生们主宰的丛林时,她发现自己除了学历,一无所有。

她的口袋是空的。每个月的工资在交完房租、水电、交通费后,所剩无几。她不敢生病,不敢社交,甚至不敢谈恋爱。

她的时间是空的。看似每天忙忙碌碌,加班到深夜,其实是在做着毫无意义的重复劳动,为多先生的报表增添一个微不足道的数据。她是系统里的一个耗材,燃烧了青春,却留不下灰烬。

她的未来是空的。看着高耸入云的房价,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奋斗多少年,才能换来那个几十平米的栖身之所。或者,最终她只能在这个城市留下几年青春,然后狼狈地逃回故乡。

“空”和“多”,其实是一对生意搭档。

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共生关系。

多先生在台上高谈阔论“狼性文化”,空小姐在台下默默忍受“996”的福报; 多先生在楼市里左手倒右手哄抬价格,空小姐在出租屋里计算着下个月的泡面钱; 多先生主张医疗、教育产业化改革,将一切标价;空小姐则被迫接受“断奶”,在昂贵的账单面前瑟瑟发抖。 多先生在股市里割韭菜,空小姐在菜市场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塑料布,上面写着“自由市场”四个大字。风一吹,那几个字显得扭曲而狰狞。在这张布的掩盖下,多先生吸食着空小姐的血汗,然后转身嘲笑她不够努力,不够聪明,不够“狼性”。

第三章:谎言的合唱——砖家与神医

在这个多与空极度失衡的世界里,总需要一些声音来粉饰太平,来麻醉人心。

于是,在一个春暖花开却寒意逼人的下午,我见到了“砖家”先生。

他坐在电视台明亮的化妆间里,发型一丝不苟,白大褂洁白如雪,象征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面前放着三杯顶级绿茶,手里捏着一页薄薄的稿子。

他对我说:“年轻人,不要抱怨。当前形势一片大好,数据表明,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幸福感指数达到历史新高。”

我看着他,想起了空小姐那双空洞的眼睛,忍不住问:“您说的‘人民’,是姓李还是姓王?是住在别墅里的多先生,还是睡在地下室的空小姐?平均数能掩盖大多数人的眼泪吗?”

他不答,只是轻蔑地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你不懂宏观,你要相信数据。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是啊,数据不会骗人,但人会利用数据骗人。在他们口中,房价上涨是“资产增值”,失业是“灵活就业”,看病难是“医疗资源优化配置”。他们用一个个生造的词汇,构建起一座空中楼阁,试图把空小姐们的痛苦隔绝在视线之外。

走出电视台,我又刷到了那位“网医”。

在嘈杂的短视频里,他穿着不伦不类的道袍,背景是虚假的仙山云雾。他指着镜头,唾沫横飞:“家人们,相信我!吃这个丸,一日三次,包治百病!癌细胞见了都得绕道走!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秘方,今天不要998,只要98!”

屏幕上弹幕飞滚,无数绝望的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下单。

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药》。百年前,华老栓为了治儿子的病,去买那蘸了革命者鲜血的馒头。如今,血馒头换成了直播间里的“数字秘方”,换成了各种收割智商税的保健品。

听众依旧虔诚,依旧愚昧,依旧绝望。只是那病,无论是身体的病,还是社会的病,依旧治不好。

多先生需要“砖家”来维持秩序的合法性,需要“网医”来收割底层的最后一点残渣。这本来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合唱,唯一的听众,是那些被蒙在鼓里的“空小姐”们。

第四章:老登的遗产——下海与沉溺

追根溯源,这一切的裂痕,究竟始于何时?

记忆深处,有一位被称作“老登”的人。他不姓邓,也不姓李,在那个特定的语境里,他只姓“登”。

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他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他说:“要搞活经济!”

这话听起来多么诱人,多么充满希望。于是,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他把庞大的国企切块,像切蛋糕一样分给了少数人;他让成千上万的工人下岗,告诉他们这叫“阵痛”,叫“减员增效”。他把“计划”斥为“死板”,把“买办”捧为“市场精英”。

最后,他一拍脑门,发明了一个让无数人疯狂的新词——“下海”。

那一年,仿佛整个国家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有人不管会不会游泳,都被推了下去;有人为了追逐金光闪闪的宝藏,主动跳了下去。

全国人民都下海了。

多先生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潜水和捕猎。他捞起了金子,捞起了石油,捞起了权力的批文。

而更多的人,捞起的是满身泥泞,是病菌,是无尽的债务。

有人为了生存,捞起了人皮面具,从此失去了自我;有人在风浪中挣扎,呛了几口水,最终沉入海底,再也没能浮上来,连个泡都没冒。

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人阶级,一夜之间变成了弱势群体;曾经淳朴的乡村,在打工潮的冲击下变得空心化。

那位“老登”,在多先生们的掌声中,在资本的欢呼声中,慢慢老去,最终登上了“伟人的殿堂”。他的理论被奉为圭臬,他的决策被视为神来之笔。

可是,历史是有回声的。

在每一个没有医保、不敢去医院的夜晚;在每一个看着高昂学费发愁的开学季;在每一个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清晨;在每一个空着肚子的黄昏。

他的名字,都会被低声咒骂。

那声音很轻,像是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但它不散,它在空气中凝结,在人心里发酵。那是被时代列车甩下的人们,发出的最无力的控诉。

第五章:书房里的灯光——寻找毛先生

带着满心的困惑与悲凉,我决定去寻找另一个答案。我去了毛先生的故居。

那里没有多先生豪宅的奢华,只有青砖灰瓦,只有门前静静开放的鲜花,和屋内斑驳的墙壁。

现在的舆论场上,充满了对他的非议。那些喝着红酒的精英们,说他“落后”,说他“不懂经济”,说他“僵化”,说他“让中国错过了发展的黄金期”。他们用现在的GDP数字,去傲慢地审判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

可是,当我走进那间屋子,看到墙上的老照片时,我怔住了。

照片里,是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有满脸皱纹的老农,有满身油污的工人,有扎着羊角辫的孩子,有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

他们在笑。

那种笑,不是多先生那种应酬式的假笑,不是空小姐那种无奈的苦笑。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坦荡的、充满尊严的笑。

他们的衣服打着补丁,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破旧。但他们的腰杆站得笔直。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卑微,没有恐惧,没有对权贵的奴颜婢膝。

在那个年代,他们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自由选择”。他们不能选择去炒房,不能选择去放高利贷,不能选择躺平。

但是,他们活得像个人。

不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不是资本报表里的韭菜,不是大数据画像里的“目标客户”,不是被嫌弃的“低端人口”。

他们是国家的主人。这是写在宪法里的,也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

看着那盏依然亮着的煤油灯,我突然明白了:多先生和老登们所谓的“繁荣”,是物质的堆砌;而毛先生留下的,是精神的丰碑。

他留下的是一种“有用的空”。

他空掉了剥削的制度,空掉了地主老财的粮仓,空掉了官僚买办的威风,空掉了“人吃人”的旧道德。

他腾出来的,是人民的位置。

他在那片“空”地上,种下了公平,种下了正义,种下了“为人民服务”的种子。

他晚年为什么那么孤独?为什么在“多”与“空”的抉择中,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发动那场暴风骤雨?

因为他看透了多先生们的本质。他知道,一旦防线失守,资本的贪婪就会像洪水一样淹没这片土地。他怕原本站起来的人民,再一次跪下去;他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如今,我们环顾四周,满世界都是“多”。

多楼,鬼城林立,却无人居住;多债,从国家到个人,被信贷捆绑;多官,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多规,条条框框,束缚着创造力;多口号,喊得震天响,落不到实处;多苦难,抑郁症、过劳死、猝死的新闻层出不穷。

物质极度丰富,精神极度荒芜。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缺这缺那,但真正“多”的,真正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件事:

多一个毛先生,才多一个翻身的机会。

这不仅仅是怀旧,这是在经历了切肤之痛后的觉醒。

终章:风中的答案

走出故居,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再次亮起,将夜空染成一片虚假的绯红。多先生的宴会大概又开始了吧,推杯换盏间,又是几亿的生意,又是几块地皮的归属。

空小姐大概还在挤地铁,疲惫地靠在扶手上,刷着手机里那些“砖家”的鸡汤,或者看着“网医”的神药广告,试图给自己找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多”与“空”的世界,依然在运转。谁在填空?谁在占多?

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强者在规则的掩护下疯狂掠夺,弱者在生存的边缘苦苦挣扎。

鲁迅先生曾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但毛主席告诉我们一句更振聋发聩的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句话,穿透了半个世纪的风云,依然滚烫,依然锋利。

它告诉我们,不要在“空”中沉沦,不要被“多”所吓倒。所谓的宿命,不过是强加给弱者的枷锁。

这便是我们唯一真实且珍贵的“多”:

人民的力量,从未断绝。

它可能暂时被压抑,被蒙蔽,被分散在每一个孤独的原子化个体中。但只要那颗种子还在,只要那份对公平正义的渴望还在,终有一天,它会汇聚成海,冲垮那张写着“自由市场”的虚伪塑料布,推翻那些傲慢的“多先生”,让每一个“空小姐”都能在阳光下,有尊严地活着。

那时,我们将不再需要羡慕谁的“多”,也不再需要哀叹谁的“空”。

因为那是属于人民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