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问苍茫》第六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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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一个麻烦。这点从前在部队体会不到,在部队里顶多是干柴烈火烧不到一起去,探一次亲三下五除二也就解决了。这点在待岗的两年里也体会不到,待岗时候要看人家脸色吃饭,顶多听两句寡淡无味的话而已。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就觉得麻烦。
年初三的早晨,常来临一开门,一个女人就倒在他怀里,原来是袁敏靠在门上睡着了。这一吃惊不小,四处看看,没有女儿的影子。他问,你怎么不敲门?嘟嘟呢?就你自己来的?你什么时候到的?打个电话都不会吗?
袁敏进来坐下说,好了好了,问乜呀问?算我猪头。然后就笑了,笑得嘎嘎的。
常来临还是一头雾水,说你要来就带嘟嘟一起来。袁敏说,我不想让她看见。
看见乜呀?愣怔一会,便有点明白过来,说,那你就一脚把门踹开好了,站在外面冻死了,看又看不见打又打不着。
袁敏说,本来是想踢的,又怕你太难堪,不好做。
这样常来临就把袁敏抱起来亲,拼命亲。然后又猛地把她扔到床上,摁住了打屁股,打到手软。打到后来,倒是把自己打得泪流满面。他原本以为夫妻感情是简单明了的,没什么好啰嗦的,没想到现在也会这么复杂。他说深圳女人不穿底裤是句玩笑话,真是那样他也不能胡来。
两个人是在中学里好上的,算起来也20年了。从前当兵时候也是分多聚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情形。而现在,一切都好像在变,变得连自己也不相信。
他知道袁敏早就不自信了,只是她不说。失望,对自己失望,对常来临失望,唯一的希望就是嘟嘟,这是袁敏无数次内心问答的结果。袁敏从不跟人争辩,但不等于她心里没想法。相反,她固执得很。当年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孩,满校园追着他喊哥哥的袁敏早就退场,她已然长成一棵大树。大树就必须傍上一棵更加高大的树,
是橡树。这意思早就被诗人写在诗里了,天底下的女生都是这么读诗的。
那时,他是校园的明星,也可以看作一棵未来的橡树。那时,他是多么得意啊。他来自农村,可城里所有的时尚玩意他都来得,而且文艺体育也都能来两手。当然,最重要的,他样子很酷,个儿高,棱角分明,突然有一天嗓音变得浑厚有磁性,这些都是那个年龄段男生最缺乏的。有一次他无意间评论过女生的染发风,好像是说只有少数女孩子适合染发,多数人染的都不好看,一个一个脑袋都是干草枯黄,看上去都跟营养不良似的。这话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一夜之间周围女生的头发都变黑了。过了两个学期,他已经跟袁敏正式好上了,问,你怎么不染发?袁敏答,还不是你不喜欢!这才发现,女生们差不多又五颜六色了,只有袁敏仍是黑黑的小辫,一百年都不变。那时的他,真的很威。
现在他还是想威一下,还想挣扎一下,只是袁敏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自信,也不相信他了。岁月磨人,分开不过半年多,距离不过几百里,她的神经已经脆弱成一根烤爛的橡皮。
袁敏你不用走了,听见了吗?留下来了,再也不用分开了,这是他在一瞬间作出的决断。他说,你回去不也是扫马路?在这里扫马路还扫不到吗?我还就不信了。
袁敏想了半天,那嘟嘟怎么办?
嘟嘟暂时委屈一下先,等我们站住了就接她过来。你跟爸妈好好解释一下,他们不也是不放心我吗?
袁敏涕泪滂沱,在他身上又掐又咬。
那一刻,也痛快。结婚这么多年好像才刚刚认识。
但实际情况是,找一份工还真不容易。几乎所有的公司都在招工,几乎所有的公司都只招35岁以下的女工。那些人事主管们对袁敏说,阿姨你都这么大了,在家享享清福算了。袁敏回来家问,我真的那么老了吗?其实她不老,只是人家更年轻。
深圳的环卫部门是有年纪大的,但那都是“拓荒牛”们的家属,属于照顾对象。连幸福村的环卫站也都用本地的困难户,还真是扫马路都扫不到。只有一种工作是不限年龄的,搞推销,那也算不上工作,推销了就拿提成,推不出就倒贴车费。还有就是传销,一进去就洗脑,“五三制”金字塔理论,美国最先进最人性的致富经验。只是袁敏做不来。
看着每天一脸疲惫的袁敏坐在床上发呆,常来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找了。你就在家当太太好了,我养不起你吗?从前我待岗,不也是靠你养着?
袁敏眨了一下眼皮,又眨一下眼皮,半天都没吭声。这天夜里袁敏突然叫起来,好累啊,好累啊。她说扫马路也没有这么累。
常来临知道那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袁敏不是那种要人养的女人,她过不来这样的生活。但他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本来在宝岛电子也不是不能安排,看看仓库总是可以的,陈太也说过这个意思,但他开不了这个口。他能听出来,陈太的话是说到了,但笑得并不自然。
有一天陈太突然到宿舍里来,捧了老大一束鲜花,把鞋子脱在门外,躬着腰把花献到袁敏手上。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陈太说了很多不好意思。本来早就应该来看你的,实在不好意思!两个女人拉了好多家常,临走陈太留下一封介绍信,让袁敏到区里一家企业去上班,说是都安排好了。
去了几天就清楚了,原来是一家供货商的企业。事情明摆着,人家才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开工资,人情是用来交换的。
袁敏说,会不会搞出事情来啊?常来临说,那就别去了。
袁敏说,你们老板倒是真的很体贴,有风度,人又漂亮。
常来临叹了气,没脾气了。
袁敏没事干,就在村子里瞎转。有一天看到公司黑板报上的小诗就回来跟常来临说,你们公司的女工还真有点才,能把一点小事说得那么动情。袁敏从前在学校就是个文艺爱好者,进印刷厂当排字工接触的也全是文字,后来虽说扫马路了,鉴赏口味并不低,经常会对着电视机指手画脚,她说好大概真的就是好。
这样常来临放下碗就去看,看过了也还真是有一点触动。他说,这些打工仔真是这样的,想家,可又不得不在外面苦。真叫个千言万语不知该怎么说。
袁敏瞥着他问,你想家吗?
想,怎么不想?你以为我嘴巴不甜就是不想吗?
真的吗?
你讲呢?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袁敏就尖叫起来。
后来他说,我想在公司搞点文化活动也是这个意思,你总得让打工仔有个发泄的地方啊,他们也是人!
袁敏说,那也不能个个都写诗呀,你要是让人人都算一笔账,不是大家都参加进来了?肯定是个不得了的数字!
“算算寄给亲人多少钱”活动就是这么搞起来的。本来只是想活跃活跃气氛,在他看来外资企业私人企业也可以搞得生动活泼一些,整天死气沉沉闷头打工有什么意思?谁知一算账就把事情算大了,算歪了。
先是村里跟着算,区里跟着算,接着市里也算起来,然后报纸电视都来算。起初算的是寄回家的钱,后来算的就不知是什么了。起初不过是活跃一下企业文化,搞一个活动,让大家都有点自豪感,并没有其他想法。后来报纸电视来采访多了,他就有点骨头轻,经不起再三再四地引导,也说了几句不着调的话,好像他真的
有什么深刻的想头,想掀起什么浪花似的。
对这个活动,陈太倒是很高兴,说啊呀呀,你不算账我还不晓得,阿临你真有办法,现在我都很有自豪感了呀!
直到有一天总公司的赵顾问把他找去了解情况,他才有点发懵。赵顾问说,你真是那么想的吗?深圳养活了多少多少人?
常来临说,那都是记者算出来让我讲的,我哪能管那么多?
赵顾问说,这就对了,记者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你可不能上鬼子当。他说你注意到没有?这两天突然一下销声匿迹了,谁也不再提这个事了,为什么?
这才把嘴巴张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他哪能注意到这些?
又过了两天,赵顾问打电话给他说,我估计得一点不错,果然是上面有了批示!舆论导向啊,开玩笑。
你别吓唬我啊赵顾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上面批下来了,绝不能引发谁养活谁的讨论!你懂不懂?这个事一讨论就天下大乱了。我们的方针是不争论,闷声大发财。可是你非要把它说出来,一争起来怎么收场?
常来临说,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我不过是活跃活跃企业文化,哪有那么严重?
赵顾问说,你也不用紧张,我们都看出来你是个老实人,是想干点事情。如果有人追下来,我们就这么解释。企业文化就是企业文化,我们不跟外面掺和就是了。
常来临说是是是,赵顾问你一定要帮我们圆过去。
袁敏脸都吓青了,说,怎么会这样啊?不是以经济为中心吗?这么神经兮兮谁受得了?
常来临说,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听那些记者胡说八道的。以后再也不提这些事就是了。
可是袁敏还是走了。她说,在这里老是像客人一样,帮不上
忙,还给你添乱。早晨,她把屋子收拾一下,自己就要走。常来临拉着她,说你这又何必?我又没有怨你。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是自己的老婆,却又像隔着千里万里,不得不客客气气,就好像捧着一碗水赶路,生怕出点什么岔子。而她呢,明明在老公身边,却总以为是别人的家,怎么坐都不自在,好像是个多余的人。
袁敏笑了一下,可那种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说她放不下嘟嘟,以前你不在身边,心老是悬着。现在天天看着你,心还是悬着。再说回家总归会有一段路给我扫的,你放心啦。
他无言以对,在她心里头,家还是那边。
那天,一直下着雨,是那种密密的细细的雨。他要送袁敏去汽车站,袁敏死活不让,看见一辆的士,把他一推就钻了进去,好像她是个打的的老手。其实平时买一把生菜她也要挑挑拣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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