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那一顿抻面,我吃的特别香甜,都记不清吃了几碗,直到母亲怕把我撑坏肚子,不肯再给盛了,我才勉强地离开桌子。

父亲比我早放下碗筷,坐在椅子上一边剔牙,一边出神儿。

只要一吃饱了饭,这小屋子里就圈不住我了,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父亲。

父亲很难得这么消闲地呆在家里,常常隔很长时间我们才能够见到他一次;每一次见着,他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的,即使坐在那儿,也象有沉重的心事在怀;表面上跟我们搭话、逗乐,实际上心里边不一定耐烦。今儿个,他不象马上要走的样子,他的心绪和家里的气氛都不错,所以我不甘心错过这个能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爸爸,你带我去玩儿吧!”我从炕上跳下来,扯住他的手往外拉。

“你不上学去了?”

“今儿个是礼拜呀!”

“你看外边多冷……”

“不冷,不冷,又没下雪,走哇!走哇!”我撒起赖来,他再不动,我就要哭了。

父亲打个沉儿,终于站起身,说:“我带你去洗澡吧!”

我高兴得跳脚,连声喊:“嗨,洗澡去啦!洗澡去啦!”

我们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走出家门。

父亲抓着我的手,把我的小手和他的大手,一齐藏在他那皮袍子袖口里,格外的暖和。

一路上我们走得极慢。父亲遇到熟人就停下来说话,有时候停好久,我不闹着拽他,还不肯迈步。父亲的熟人特别多,仿佛街上行走的人都是他的老相识。走走停停的,好不容易才进了教堂北边那个蒸笼一样的深堂子。

我跟父亲到这儿来过好多次,已经习惯。不象乍开始的几次那么害怕,倒觉得挺好玩儿的。父亲给我洗干净,把我从池子里抱出来,抱到外边的座位上,给我裹好浴巾,给我买了糖块和花生,他自己再回去从从容容地洗。实际上,他是到另一个最热的池子里去“烫澡”,去泡着。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等着他。东西吃光了,也呆腻味了,想出去玩儿。可惜我光着屁股,没法儿穿衣裳:棉袄、棉裤,都让那个光膀子的伙计,用带叉儿的长竹竿给挑起来,挂到从房顶垂下的钩子上了。不要说是小孩子,就是高个儿的大人,自己也够不着,必须叫那个拿竹竿子的伙计给摘取。我不认识他,不敢招呼他。我认识同学疤拉眼的爸爸,这回又不见他的影子。我只好焦急不安地、眼巴巴地盯着浴池的门口。

过了好久,父亲没有从浴池的门口出来,反倒从靠门的另一边走过来了。他的后面跟随着一个比他的个子略矮一点儿的人。

这个人的模样真难看,浑身象炒熟了的虾米一样红,那是让池子里的热水给烫的,还是涂了颜料?他瘦骨棱棱,脖子细长细长;离得老远,他就咧着没有血色的惨白的嘴唇向我笑着,好似要哇哇大哭一般。

“这就是我那干儿子?”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要摸我。

我心惊胆战地躲避他,象是怕他饿急了吃我一口那样恐惧。

“转眼就这么大了!”他逮不着我,就摆动着麻秸秆儿似的瘦胳膊,故意绷着脸问我,“喂,小伙子,说说,还认识我不?”

我已经逃到座儿里端的枕头上坐定,自以为安全了,才冲他摇摇头。

“把我给忘了?好小子,在大粪场子,你没给我磕头认干佬儿?”

我从他那眉眼之间,以及声调里,似乎想起他是谁了,但又有些渺茫,说不太准确。

“你妈也带你到铺子里去过呀!对啦,你没少到我家里当客人,你没少吃我的糖块儿。”他跟我提起小帐儿,又自我嘲讽地说,“倒也难怪,又过了两年不见啦。唉,多快呀!”

我终于认出他。他是父亲的把兄弟,排行老七。

父亲叫他七弟,我称他七叔。同时回忆起一些埋藏在记忆里的往事:他帮父亲卖过从东边山区运来的水果,父亲请他到小楼上喝过酒;母亲带我到他家认过婶子,确实吃过他的糖块。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是父亲被关进警察局,母亲求他给找铺保的那一次。他明明在屋里听留声机,却说没在家;我溜进屋里,使他露了馅儿,他朝我凶狠狠地瞪起眼睛。……用母亲的话来说:他阔了,抖起来了,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架式呢?

父亲给他倒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一杯,端起来喝一口,眼盯着,他很严肃地开口说:“老七。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又抽上了?”

“没有!没有!”他慌忙否认,“我敢跟二哥您发誓我压根儿再没沾过那玩艺儿。”

“那你怎么又落到这个地步?”

“唉,当铺的老板怕日本人进赵各庄,就关了门,到天津租界里躲着去了。我没了事儿干,坐吃山空,还好得了呀!”

“他婶子不是有个有钱的娘家吗?”

“别提她了。水性杨花的女人,把我甩了,跟别人睡去了。”

“你该回老家,不比这样强?”

“老家也完了,让日本人一把火给烧得片瓦无存哪!”

父亲喝口茶,又一次郑重地说:“老七,咱们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世道再坏,咱们可以跟它混,可不能自己毁自己的身子。身子毁了,小命儿没了,还怎么看看这世道到底能坏成啥样子呢?你说是不?”

“二哥您的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

父亲又指点他说:“那就赶紧找个能挣钱的事儿干。在这种地方打杂,能挣几个钱?”

他苦不堪忍地咧咧嘴,说:“唉,挣啥钱呀,一天只管两顿饭。煨个冬,天转暖了再另打算盘吧。”

“算了。”父亲打个断然的手势,“明儿个早上,到林西去找老孙吧。.....”

“他在那设着宝局?”

“不。他还做小买卖。见着他就说我让你找他给想个法子。”

我知道父亲说的那个“老孙”是自己剁掉自己四个手指头的孙大叔。

老七打个沉,为难的低声说:“哥,想起过去,我实在没脸见老朋友哇!......”

“得了,得了,总翻旧帐有啥意思呀,人生在世,全都不容易,我跟谁都不系疙瘩。去吧,老孙会关照你。”

“那可太好了!”老七立即变得眉飞色舞,随后又嘬嘬牙花子,垂下脑袋,蚊子叫似地说:“不瞒哥哥您说,我连小棉袄都卖了。出不了这个澡堂子门儿呀!……”

“这好办。”

父亲这样跟我的七叔聊了一阵儿,叫过拿长竿的伙计摘下衣裳。他先给我穿好,然后他自己穿:穿上棉裤,扎个腿儿;接着提起丝绵的小棉袄,把挂着的怀表摘下来,掖在贴身的白布褂子口袋,随后把小棉袄抖落一下,递给老七,说:“你拿去穿吧。”

老七的手触到小棉袄,象烫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整齐的话:“这,这,这咋行呢?”

父亲见他不接小棉袄,就放到座位上,往贴身的白布褂子外边套着大皮袄,说道:“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呀?不管怎么着,咱们是磕头的兄弟,并没有拔香头,就得有福同享,有罪同受呀!”

老七终于接过小棉袄,两只小眼睛红了,好象要哭似地说道:“二哥您对我的恩情,至死不能忘,下世变成犬马来报答您。……”

我们走出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外面仿佛一下子变冷了,没有风,却好似有无数无形的刀子削脸,干辣辣的疼痛。

我不出好气嘟囔说:“爸爸,你为啥把棉袄送给人哪!”

父亲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他已经倒霉了;对倒霉的人,就得帮一帮。”

“你穿啥呢?”

“我有大皮袄,比他强。强的对不强的,不伸伸手拉一把,那还叫什么人呢?”

第二天早晨,父亲离开家。以后他常常回家。但是,父亲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是这两天两夜的情景:他对母亲讨好求和的表情,无可奈何的话;他抻着那好吃的面条儿;他给我搓洗身上的泥垢;他把身上穿的丝绵小棉袄送给了倒霉的人,自己紧裹着皮袄的大襟,在严寒的街头,瑟瑟缩缩地疾行快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