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55-《乐土》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早晨醒来,屋里显得冷飕飕的。
除了我以外,全家人都已经穿上衣服,离开了被窝。父亲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出神儿。母亲倚在炕沿上,给姐姐梳头发。
我感觉到,家里那种不和睦的气氛,仍然没有多大缓解,所以不敢撒娇,就自己穿衣服下地,拉上鞋,然后,习惯地说了句:“妈,我饿!”
母亲没有答我一声,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立刻产生一种委屈,几乎想哭闹,就故意地大声喊:“我饿!我饿!”
父亲侧过脸来看看母亲,打个沉儿,终于站起身,说道:“饿好治。洗洗脸,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把父亲说的“做”好吃的,听成“买”好吃的。在我看来,父亲是不会做饭的,就象他不会使针线一样。
父亲绾起袖口,从外屋舀来半盆凉水,又提起炉子上的铁壶,往盆里兑些热水,拉过我来,要给我洗脸。
“我自己会洗。”我有点故意讨人喜欢地这样说着,就蹲下身,自己往脸上撩水洗几把,站起来找手巾。
“就洗鼻子跟眼睛这一条子?耳朵后边给谁留着呀?”父亲这么说着,蹲在我的身边,一手摁着我的头一手往我脸上撩水,“看看,还有这脖子,比车轴还要脏!”
我感到有些难受。他那手指头很有劲儿,摁得我头皮疼。窝着身子,憋得出不来气儿。我就硬挺着,想挣扎着站起身。
父亲不依,终于照着想做的样子给我洗了好久,光肥皂就使了三回。
我哭了,没出声,直掉泪。
“多大的小伙子,还护脸哪?”父亲的一只手一面追着我那躲躲闪闪的脸,给我擦抹往下流淌的水,一面说:“好伤心呀!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哪象个男子汉!看看,俊不俊?”
我瞧见父亲把一面小方镜子举到我面前,更加使劲儿躲闪。
父亲把我抓住,硬是用镜子照我,逗我:“看,看,小白脸儿,真俊!嘿,这小伙儿,找媳妇不犯难啦!”
一直坐在一旁没吭声的母亲,忽然搭了腔:“象他老子,多找上几个!”
父亲一听这句话,立刻就没了跟我逗着玩儿的兴致,挺泄气地把小镜子放在桌子上,端起盆子,到后门外泼脏水。
我凑到桌子跟前,偷偷地朝镜子看一眼,瞧见我那脸蛋,确实很白净,红嘟嘟的,挺新鲜好看。我笑了。
“老张咋不挑水呢?”父亲在外屋兜个圈子回来,对我姐姐说,“招头,你去叫他一趟,让他快点儿给挑水。”
姐姐答应一声就要走。
我喊她:“等等我,我也去!”
母亲说:“吃完饭才让出去玩儿哪。她马上就回来,你跟去干啥?”
我说:“去看张大哥的小孩儿。”
母亲哼一声,气囔囔地说一串没头没脑的话:“小孩子有啥好看的!多一个还不是多一个累赘!早知道走到这步田地,我一个也不要你们!没牵没挂,抬起大腿就走;哪儿干净舒心,到哪儿去!”
我跟随姐姐窜出家门口,往东跑。
东边胡同拐弯儿的地方,有一间比四周一片矮房子还要低矮的小棚子,连我进出都得弯着腰低下头。墙壁是用碎砖头和石块垛起来,用木棒子托着草帘子、洋铁片儿搭的顶。怕风给掀掉刮跑,最上边也压着一些烂砖石。老张家就住在这儿。
他们夫妇,一对和睦的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一群呆头呆脑得十分有趣儿的孩子,一直保留在我的幼年的记忆里。而且一直到今天也没忘记他们是迁安县深山峡谷里的人。由于他们,使我形成一个不确切的概念,以为迁安人说话都是大舌头;凡说话大舌头的,都是迁安人。实际上,张家夫妇最怕说“二”这个字儿。他们的舌头硬,没法儿拐弯儿,总把“二”说“欧”。同时还有个大粗脖的特点。他们夫妇俩,每个人的下巴底下、脖子上,都吊着个茶壶似的大肉包。他们的个子矮小,头发既稀薄而又焦黄;眼睛类似外国人那样,呈现着蓝颜色。他们都特别的谦卑和气,见人就龇开黄牙板儿笑,见着小孩子也笑,有谁拿他们寻开心,甚至辱骂他们,他们同样以笑相对付。
他们本来是在山里种地的,还养着树。他们跟别人一唠嗑,就是唠山里的事儿。说他们那边山里的土地如何肥得冒油;说他们那边地块的坝台如何结实得赛过钢铁;说山里的柴草如何取之不尽;说山里的果树赶上“大年”的时候,如何如何地压折了枝子,不用粗绳漂起来就不行。最使他们自豪的是,他们还有三间祖传的石头座、茅草顶的房子,冬暖夏凉,一天到晚都能够照到阳光。可惜,有一个夏天的半夜里,他们一家人倒在炕上睡得正香,忽然下起暴雨。他们只觉得“忽悠”一下子,那房子就给“连锅端”,被冲下山沟,冲出三、四里路远,才“哗啦”一声趴了架。那叫“龙扒”,学名“泥石流”。是天上的龙伸了个懒腰,无意间用爪子朝山上往下扒一下子,一座山就挪了地方,山脚下半个村子的人都送了性命。张大哥两口子命大,从石块掺木头的堆里钻了出来,还扒出一个闺女。剩下的爹娘和两个儿子,跟一沟梯田、树木,都给冲得没影儿了。张家两口子并没有因此绝望和沮丧。房子冲走了,他们再盖。反正山上有的是石头。地冲走了,他们再开。反正荒坡有的是黑土。孩子冲走了,他们再生。反正他们还年轻,有力气。万万没料到,可恨的日本人开过来了,老往山里扫荡、烧杀,逼得张家两口子再也没办法活下去了,只好逃到赵各庄煤矿。
赵各庄镇子上,没有山里那么多随便搬的石头,可以供给他们盖房子。他们只好借用别人家的两个低矮的房山墙的墙角,搭了个小棚子存身。赵各庄镇上也没有让他们开垦、播种、养树木的土地,男的只好挑水卖,女的只好“缝穷”挣钱,闺女只好拣煤焦子生炉火。唯有一种本领,在赵各庄煤矿这个穷人的苦难窝儿里也能施展,那就是生孩子。从打闹“龙扒”之后,他们接着茬儿地不断生孩子。在山沟里生,在逃难的路上生,到赵各庄镇小棚子里落下脚之后,还接着生。他们俩到底儿有多少个孩子,我一直没闹清楚。因为他们的孩子不等到自己长大、自己会走路,是不穿衣服、不出棚子的。只有别人钻到他们的棚子里边去,才能够看到他们。由于棚子里没有阳光,也没有灯光,从早到晚漆黑一片,即使走进里边,也只能看到一颗颗小脑袋,没法儿清点数目。
张家这个家是个有趣儿的家,父亲差遣姐姐找张大哥挑水,我一定得跟去看看。
张大嫂正在棚子外边临街处生炉子,“呼呼”地喘气。平时不干活儿,或者坐着不动,她也是这样喘气。离着老远,她就对我们龇着满嘴的黄牙笑:“大妹子,大兄弟,找你大哥挑水吧?”
我抢先回答:“缸都干了底儿,让他快着点儿去!”
她说:“你大哥脑袋瓜子疼,象火炭一样热,不能动弹……”
“能动弹。能挑!”棚子里的张大哥接过女人的话茬儿,这样地连声回答。
我用脑袋顶开麻包片的门帘子,一步钻进棚子里。
如同钻进地洞,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感到一股子呛鼻子的霉烂和酸臭的气味扑过来。
张大哥正蹲在地下系鞋带儿。看不清他的脸,估计他也会象张大嫂那样,冲我龇着黄牙板笑。
我顾不上跟他说什么,抓紧时间看孩子。我用力地睁大眼睛看,终于在炕上那一团团破烂东西里边发现一双双小眼睛。他们也象我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
真让人奇怪,张家的小孩子为什么不哭也不闹呢?我伸手摸他们,他们就躲闪,依旧不出声;越摸越躲,最后一个靠拢一个地挤成一团,依旧没有声音。
“该死的东西,就拾这么一屁眼儿?”张大嫂在棚子外边吼叫起来,“不用说,你准是又到哪儿浪去了!”
我退出棚子,瞧见张家的大闺女果子,正垂头丧气地挨她妈数叨。
果子一手提着一把用铅条和铁丝做成的钩子,一手提着一只柳条编的缠绑着麻绳的大篮子。她的脸上,象下窑人一般黑,被汗水冲出许多道道,头发、肩头、袖子,全是煤灰。她不服气地跟她妈分辩说:“还嫌少!拣这点儿就不容易啦。那边加了岗。根本就进不去。你知道不知道呀!”
张大嫂说:“我没告诉你,偷偷地从墙豁口过去吗?”
“那儿给堵上铁丝网了……”
“呸,你这小骚丫头的嘴能缝着哪,小心我撕烂你!”
果子是张大哥和张大嫂亲生自养的闺女,长相却完全两样:果子的身个儿比他们都高,头发比他们厚,眼睛比他们黑,脖子底下没有大疙瘩。她还特别有劲儿,特别野性,跟一群男孩到处跑,追煤车、爬矸子山,总能设法弄到煤,供一家烧用。
这当儿,张大哥从棚子里拿出他的扁担,勾起水桶,往街上走。他果真有了毛病,黄眼球变得发红,嘴唇裂了口子,尤其脑门上有一溜掐出来的黑紫黑紫的指甲印儿。
果子手里提着一条打补丁的布袋子,跟在后边。
张大哥扭转头来问她:“你干啥去?”
果子大大咧咧地一摆脑袋回答:“拾煤呗!”
“不吃口东西就又走?”
“拾不来煤的话,我就用绳子把脖子扎上。哼!”
张大哥冲着赶到他前面去的闺女的背影直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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