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生活的感应和实践,还没有来得及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给安装上一个完整的、计量悲苦忧愁的磅秤。因而我难以知道它们的准确分量,再重的东西也不会实实在在地把我给压住。

好朋友小胖墩因家里遭遇不幸而在我身边消失,在教育馆小学校消失,在燕春楼戏园子消失,在赵各庄镇消失,只是引起我很暂短的难过和惆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就找到了新的求快活的来源。

我和姐姐都过得很快活了。

可惜,母亲和父亲过得却不快活。

他们没有当着我们俩大吵大闹过。但是,我觉得他们在我们俩离开家的时候,或者在我们俩睡着了的时候,不只一次地争吵过,甚至争吵得十分厉害。

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少,以至于我常常好久见不着父亲的面。从前,凡是做了好吃的东西,母亲总说:“等你爸爸回来一块儿吃吧。”如今,赶上有了稀罕的东西,我,或姐姐说给父亲留点儿,母亲立刻就变得脸色极不好看地说:“不用管他。他啥时候管咱们啦?”父亲回到家来,没赶上饭,母亲既不张罗给做一点儿,也不问“吃没吃”。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就什么话也不说:不支使母亲,更不抱怨,甚至不做任何表示;就从衣兜里掏出零钱,让姐姐到胡同口的小饭铺给他买锅贴吃。遇上这样的时候我最美。那些冒着油珠儿的热锅贴往桌上一放,我就先动筷子。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吃,吃得很慢。所以我每一回都比父亲吃得快、吃得多。

有一次,是个礼拜六。父亲回家来,母亲又故意跟他怄气。

母亲本来正退白菜帮子,说是用白菜心儿给我们烙合子吃。她一见父亲进门来,把菜帮子、菜心儿一齐放到篮子里,放到门后小缸上,端过盆子洗起衣服。

父亲坐在炕上,伏下腰,一手搂住我,一手抚着我的脑袋,问道:“吃饭了没有哇?”

我回答:“没有。”

父亲说:“我料定今儿个回来的早,你就没吃哪。做啥饭呀?”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明明瞅着母亲,母亲却装做没听见,不搭腔。

我只好又回答:“吃烙合子。”

“有肉吗?”

“没有。妈说做白菜心馅儿的。”

“不赖,多放点油也会挺香、挺好吃。”

母亲一直不说话,把脏衣服都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洗,洗个没完,就是不张罗做饭。

父亲看看天黑了,只好又从衣兜里掏钱,对我姐姐说:“招头,去买锅贴吧,多买点儿,全都吃。好不好呀?”

他说这句话,显然带有向母亲询问和商量的意思。母亲依旧不表示什么。

我和父亲、姐姐爷儿仨围在一起吃买来的锅贴。

母亲还是没完没了地洗她的衣服。搓板子把铁盆沿撞得叮当叮当响。

姐姐叫:“妈,吃来呀!”

母亲说:“你吃你的。”

我也叫:“妈,香着哪,快吃吧!”

母亲说:“我没那福气,我有剩饭吃。”说罢,她果然擦干了手,从盆子里抓过一个凉窝头,一口一口地啃起来。

吃过饭之后,父亲没有走,留在家里住。赶巧燕春楼的一个戏班子刚离去,另一个戏班子还没来,大门上了锁;没有戏看,我也只好留在家里。

我跟父亲睡一个被窝。

父亲有一件雪白羊羔皮的大皮袄,还有一件丝绵的小棉袄,搭在我们的被窝上,下半截儿沉,上半截儿轻,特别暖和。我先脱了个光肉蛋钻进被窝。父亲后钻被窝,坐着关了灯,拍拍被窝边儿不让露风,再躺下。我故意用冰凉的小脚丫蹬他的肚子。他被冰得直躲闪,用大手摁住我,而后从上到下抚摸我。

“瞧,多瘦!”他捏着我的肋巴扇儿,说,“全是骨头,没有肉。吃那么多好东西,都跑到哪儿去了?”

我被他抚摸得浑身痒,忍不住格格地笑,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爸爸,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吧。”

父亲说:“不早了,睡觉吧。”

我撒赖:“偏不,偏不,讲吧!讲吧!”

父亲说:“我是个简单的人,肚子里边没玩艺儿,还是让你妈讲吧。”

我就推一把躺在我的另一边的母亲:“妈给我讲一个……”

母亲猛地翻过身去,不理我们。因为没有灯光,看不着她的脸色,估计一定是挺难看的。

我又返过来纠缠父亲:“妈不讲,你讲!”同时我还发脾气,用脚踹被窝。

父亲只好说:“我给你讲个老故事,你就合上眼睛睡觉,好不好?”

一提老故事,我就能够猜到,跑不了又是“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岳飞被秦桧杀害”的故事,还有个“苏武牧羊”的故事。父亲会讲的故事极少,也单调,都是一些忠心保国的事儿,而且不如母亲讲得那么娓娓动听,总是干干巴巴的。我都听腻烦了。

这时候,我听到枕边“嘀嘀、嗒嗒”地微细的响声。是父亲的怀表在响。

父亲有一只火车头牌的怀表,亮晶晶的银壳儿,亮晶晶的银链子,还挂着一个小牛头的坠儿。银链的一头佩带在父亲胸前的第二个钮扣上,弯成一个长半圆形的垂挂形状,另一头则连接着掖在衣服上边小兜儿里的表上。

父亲把一个枯燥无味的故事讲完了,我根本没听明白说的什么,也不再要求另讲一个。

睡在炕梢上的姐姐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不知母亲睡着了呢,还是故意装睡,反正不再动一下。父亲显然没睡着,因为他不住地翻身。可是他也不说话。

我只好悄悄地伸出手,从枕边把父亲的怀表拉过来,贴在耳朵上,立刻听到了它那加大了的、均匀的“嘀嗒”声。觉得很有趣。过一阵儿,那“嘀嗒”声变成戏园子锣鼓点儿和胡琴的声音,仿佛看到白脸少年小百岁象摇纺车一般的翻跟斗。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进入睡眠状态。……突然,我被冰醒了,被父亲那赤裸着的、冰冷的身体给冰醒的。父亲的身体本来是特别温暖,特别热乎的,怎么会变得冰冷了呢?我挺害怕.不敢动一动。

“你就这么狠心,就这么对待我?”父亲一面重新掩着被掀开过的、透进了风的被窝的边儿,一面用压抑着的愠怒的语气说这么一句。

“跟你学的狠!你自作自受!”略停片刻,母亲才这样搭腔,“当着两个孩子,我给你留着面子,够对得起你了!”

“唉,我活得多憋屈,多窝囊!你就不许可我心里痛快一点儿?”

“跟你那些野老婆扎在一块儿就很痛快,还回家来干什么?”

父亲无声地叹口气。

我不明白他们争吵什么,以及以后的结果。我又睡着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