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风，是真的带着刀子来的。不是春日里那种挠人的软风，也不是秋日里捎着桂香的清风，是寒冬腊月里能钻骨缝的风，刮在脸上时，起初是疼，后来便麻了，像一层薄冰贴在皮肤上，连知觉都变得迟钝。我夜里从街上过，看见巷口那卖烤红薯的老汉，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棉絮，双手拢在袖管里，可指节还是冻得紫黑，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的红薯炉就摆在墙角，铁皮桶子被熏得乌黑，里面的炭火快灭了，只余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烟从炉口飘出来，绕着他转了几圈，倒像给这寒夜裹了层薄纱似的遮羞布，想把这世间的窘迫都遮住，可风一吹，那布就破了，露出底下藏不住的寒酸。

街对面的洋楼却不一样。三层的小楼，外墙贴着米白色的瓷砖，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连台阶都是汉白玉的。玻璃窗上凝着厚厚的水汽，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可那暖融融的光从窗帘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像一块块碎金子，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沾了几分暖意。我猜里面的人正围着火锅，锅里煮着肥牛卷和虾滑，旁边摆着一碟碟蘸料，或许还开着红酒，杯壁上挂着水珠。他们谈的该是今年的股票涨了多少，哪块地又要升值，孩子出国留学该选哪个国家，断不会想起巷口那炉红薯——那炉里的红薯，一块钱一个，够老汉换碗热汤，也够一个放学的孩子当晚饭。

这世间的寒暖，原是分了界的，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把人隔在两岸。河的这岸，是挤在老破小里的人，冬天舍不得开暖气，裹着两层棉被还觉得冷，早上起来水龙头会结冰，要先烧壶热水浇一浇;河的那岸，是住在别墅区的人，中央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穿件薄毛衣就够了，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恒温的，连鱼缸里的鱼都住着恒温的房子。河这岸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挤公交地铁，为了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在流水线上站十几个小时，手指被机器磨出茧子，腰杆被生活压得直不起来;河那岸的人，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签个字就能赚几十万，开着豪车去高尔夫球场，周末带着家人去国外度假，连烦恼都是“该买哪款包”“该去哪个餐厅吃饭”。

我曾见过一个送外卖的小哥，冬天里穿着单薄的外卖服，电动车上挂着十几个餐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为了赶时间，闯了红灯，结果被一辆小轿车撞了。餐盒撒了一地，汤汤水水溅在雪地里，像一滩滩化开的血。小轿车的车主下来了，穿着貂皮大衣，手里拿着个LV包，皱着眉头骂道：“你眼瞎啊?会不会骑车?我的车要是刮花了，你赔得起吗?”小哥躺在地上，腿好像断了，疼得直咧嘴，却还想着地上的餐盒：“我的餐……客户还等着呢……”车主不耐烦地掏出手机，打给保险公司，嘴里还念叨着：“真是晦气，耽误我去做美容。”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很快就把地上的汤渍盖住了，也把小哥的眼泪盖住了。我站在旁边，觉得那雪下得不是冷，是疼，疼得人心里发紧。

还有一次，我去一家大商场逛街，看见一个保洁阿姨在擦玻璃。她穿着橙色的工作服，踩着高高的梯子，手里拿着抹布，一点点地擦着玻璃上的污渍。玻璃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店，一件衣服就要几万块，一个包能抵保洁阿姨几个月的工资。有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从店里出来，手里拎着好几个购物袋，不小心撞了一下梯子。阿姨晃了晃，差点摔下来，手里的抹布也掉在了地上。女人却像没看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像踩在阿姨的心上。阿姨捡起抹布，拍了拍上面的灰，继续擦玻璃，只是肩膀好像更弯了。我看着她，又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商场里的暖气再足，也暖不透某些人的人心。

先前总有人说“日子会好的”，说“努力就能成功”，说“人人平等”。可这些话，听着像糖，嚼着却发苦。我认识一个农民工，他在工地上干了十几年，每天搬砖、扛水泥，手上的老茧厚得能磨破砂纸。他想给儿子在城里买套房子，让儿子能在城里上学，不用像他一样吃苦。可房价涨得比他赚钱的速度快多了，他攒了十几年的钱，连个首付都不够。去年，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学费要几万块，他没办法，只好去借高利贷。后来高利贷还不上，催债的人找上门来，把他家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打了他一顿。他躺在医院里，看着天花板，对我说：“我努力了，可日子怎么就没好起来呢?”我答不上来，只能给他递了根烟。烟在他手里抖着，火星落在地上，像他熄灭的希望。

而那些“成功人士”，总爱说“穷是因为不努力”。他们坐在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对着镜头说：“我当年白手起家，靠的就是努力和奋斗。”可他们忘了，他们的“白手起家”，或许是父母给了他们启动资金，或许是遇到了“贵人”相助，或许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的。他们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为“努力”，把别人的贫穷归结为“懒惰”，就像站在山顶骂山脚的人“为什么不往上爬”，却忘了山脚的人，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山路又陡又滑，稍不留意就会摔下去。

我有个朋友，家里是做房地产的，他刚毕业，父母就给了他几百万，让他开公司。他的公司没什么业务，却能靠着父母的关系，拿到一些项目，赚得盆满钵满。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懒了，不想吃苦，所以才赚不到钱。像我，每天都要去公司‘上班’，多辛苦啊。”我看着他手腕上几十万的手表，看着他面前没怎么动过就倒掉的澳洲龙虾，忽然觉得很讽刺。他所谓的“辛苦”，是坐在办公室里玩游戏，是陪客户喝酒唱歌;而那些真正辛苦的人，是在工地上顶着烈日干活的人，是在流水线上熬着夜班的人，是在寒风里送外卖的人，他们的辛苦，却被说成“不努力”。

更可气的是，有些“体面人”还喜欢给穷人画饼，说“只要你好好干，将来就能像我一样”。他们举办各种“成功学讲座”，收着高昂的门票费，给台下的人灌心灵鸡汤，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可他们心里清楚，那些梦想，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就像一个老板，给员工画了个“年薪百万”的饼，却连基本工资都拖着不发;就像一个开发商，给购房者画了个“高档小区”的饼，结果建成了烂尾楼。他们用这些饼，吊着穷人的胃口，让穷人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卖命，却从不想着把饼真正分给穷人。

这世间的阶级，原是藏不住的，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你去菜市场看看，那些买特价菜的人，是拿着退休金的老人，是刚下班的工人;那些买有机蔬菜的人，是穿着名牌的贵妇，是开着豪车的老板。你去医院看看，那些在普通病房里躺着的人，是凑不齐医药费的穷人;那些在VIP病房里住着的人，是一句话就能让医生跑前跑后的富人。你去学校看看，那些在公立学校里读书的孩子，是父母为了学费发愁的穷人;那些在国际学校里读书的孩子，是父母早就为他们规划好出国留学的富人。

我曾在医院里见过一个老太太，她得了癌症，需要做手术，可手术费要几十万。她的儿子是个外卖小哥，每天拼命送外卖，还是凑不齐钱。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对儿子说：“别治了，妈知道自己的身体，别再为了我拖累你了。”儿子跪在地上，抱着老太太的腿，哭得像个孩子：“妈，我一定能凑到钱，你再等等，再等等……”那天的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儿子的哭声和老太太的叹息声。而在隔壁的VIP病房里，一个老板因为“高血压”住了院，每天有三个护士围着他转，他的家人还送来各种补品，连水果都是从国外空运来的。这就是阶级，是你拼尽全力，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有人说，现在是“新时代”，阶级已经不存在了，人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一个出身贫寒的孩子，要比出身富裕的孩子，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一个出身普通的人，要比出身权贵的人，多经历无数的挫折，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就像两个赛跑的人，一个站在起跑线上，一个站在离终点只有一百米的地方，就算站在起跑线上的人跑得再快，也很难追上站在前面的人。

我有个同学，他的父亲是个高官，他高考的时候，分数不够一本线，却靠着父亲的关系，进了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他又靠着父亲的关系，进了一家国企，当了个部门经理。而另一个同学，成绩非常好，考上了名牌大学，可毕业后因为没关系，找了好几份工作都不满意，最后只能去一家小公司，拿着微薄的工资。这就是现实，是你再怎么努力，也抵不过“关系”两个字。

还有那些资本家，他们靠着垄断市场，赚取巨额利润，却把成本转嫁给消费者和劳动者。他们把商品的价格抬得很高，让普通人买不起;他们把劳动者的工资压得很低，让劳动者只能勉强糊口。就像那些互联网公司，垄断了外卖、打车、电商等行业，一边收着商家的佣金，一边压榨骑手和司机的工资，自己却赚得盆满钵满。他们还美其名曰“创新”“改变生活”，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收割普通人的血汗钱。

我曾见过一个骑手，他每天要跑一百多单，才能拿到基本工资。有一次，他在送餐的路上，因为太累了，骑着电动车睡着了，结果撞在了树上，腿断了。公司不仅没给他赔偿，还扣了他的工资，说他“违反了规章制度”。骑手躺在医院里，看着自己的腿，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还有房贷要还，可现在，他连工作都没了。这就是资本家的冷酷，他们只看重利润，不看重劳动者的生命和尊严。

风还在刮，巷口的红薯炉已经灭了，老汉收拾好东西，拖着疲惫的脚步，慢慢消失在黑暗里。洋楼里的灯光还亮着，笑声偶尔飘出来，落在风里，比刀子还冷。我站在街边，看着这一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很。

我想，这寒冬要过去，光等春天是不够的。得有人把那遮羞布扯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世间的真相;得有人把那条看不见的河填平，让两岸的人能走到一起;得有人把那些画饼的人拆穿，让穷人不再被欺骗。得让暖气管的热，也能漏进矮巷里;得让体面人的耳朵，也听听寒风里的咳嗽声;得让资本家的眼里，也能看见劳动者的血汗。

不然，这春天来了，也只是一半的春天。一半的人在暖房里享受春光，一半的人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半的人在吃山珍海味，一半的人在啃馒头咸菜;一半的人在国外度假，一半的人在为生计奔波。这样的春天，不是真正的春天，这样的世界，也不是真正的世界。

我希望有一天，巷口的老汉能不用在寒风里卖红薯，能坐在家里烤着火，喝着热汤;希望送外卖的小哥能不用闯红灯，能安全地把餐送到客户手里，还能有时间陪家人吃饭;希望农民工能凑够儿子的学费，能在城里买套房子，不用再被高利贷催债;希望所有努力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所有善良的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我希望有一天，那条看不见的河能消失，两岸的人能手拉手，一起走在春天里;希望那个看不见的阶级能消失，所有人都能平等地享受阳光和空气;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有寒暖之分，不再有贫富之别，不再有眼泪和痛苦。

那天夜里，我走了很久，风还是很冷，可我的心里，却燃起了一点希望。我想，只要还有人记得巷口的老汉，记得送外卖的小哥，记得农民工，记得那些在寒风里挣扎的人，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他们发声，为他们奋斗，那么，这寒冬总会过去，真正的春天，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