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

吴子枫结合自身多年翻译与研究经验,以阿尔都塞与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关系为主线,系统性地梳理了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大发展与完善。整场讲座立足于对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基础的根本性质疑,试图通过重返阿尔都塞的理论遗产,为陷入困境的当代人文学科寻找坚实的科学基础。

一、人文科学的理论根基与阿尔都塞的意义

吴子枫开宗明义地指出,当前人文社会科学正面临着深刻的理论危机。无论是法语中的“人文科学”(Sciences Humaines)、“人文学科”(Humanités),还是“社会科学”(Science des Sociétés),所有这些研究“人类历史”的学科都缺乏坚实的科学基础。他引用阿尔都塞的观点尖锐地指出:“除了极个别的例外,人文科学都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对象的科学。它们有着虚假的或暧昧的理论基础,它们生产出长篇的话语和许许多多的‘发现’,但是因为它们太相信自己知道它们为什么是科学,所以实际上它们并不‘知道’它们是关于什么的科学。”在这一理论背景下,吴子枫提出了一个有待论证的核心命题:一切关于“人的科学”(sciences de l’homme),一切研究对象属于“人类历史”的那些学科,要想有一个坚实的科学基础,都需要直面阿尔都塞的理论。这一论断的成立建立在三个相互关联的前提之上:首先,马克思创立了历史科学,为所有人文社会科学奠定了理论基础;其次,阿尔都塞发展和完善了这门科学;最终,阿尔都塞的理论因此成为人文社会科学科学化的重要支撑。

阿尔都塞在《论再生产》中指出,马克思以自身的发现开辟了“历史大陆”,其理论构成了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的真正基础。而这些学科之所以未能承认这一事实,根源在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主导性影响。吴子枫进一步补充,阿尔都塞将人类历史上的科学发现归纳为四次大陆开辟:泰勒斯开辟数学大陆,伽利略开辟物理学大陆,马克思开辟历史科学大陆,弗洛伊德开辟无意识大陆,足见马克思与弗洛伊德在其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值得注意的是,阿尔都塞对人文科学的对象存在提出了明确质疑。他认为除极个别例外,人文科学多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对象,理论基础虚假暧昧,其核心功能并非生产知识,而是灌输准则与规范。这一尖锐批评引发了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对象本质的追问:若研究对象属于阿尔都塞所言的“历史大陆”,便需以马克思创立的历史科学为理论根基,这也构成了本次讲座的核心探讨起点。

二、阿尔都塞与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三阶段关系

吴子枫将阿尔都塞与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关系划分为三个核心阶段,展现了其理论思考的演进轨迹与内在逻辑。

第一阶段为20世纪60年代前期,以《保卫马克思》和《阅读<资本论>》的出版为标志。这一时期的阿尔都塞虽持有被后期纠正的哲学观,却通过强有力的哲学实践对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进行了有效干预。其核心贡献体现在两方面:一是针对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的思潮,提出青年马克思与成熟期马克思之间存在“认识论断裂”,马克思通过这一断裂从人道主义意识形态转向历史科学,并用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社会形态等科学概念取代了历史哲学中的“人”、“异化”等意识形态概念;二是借助毛泽东《矛盾论》,批判了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视为黑格尔辩证法“颠倒”的观点,指出现实整体是复杂矛盾体,发展具有不平衡性,从而将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从黑格尔唯心主义范畴中解放出来。尽管阿尔都塞此后进行了长期自我批评,但从未放弃“断裂论”这一核心论断。

第二阶段为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末,是阿尔都塞完善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关键时期。为纠正早期理论主义哲学观的错误,他通过“理论迂回”对历史唯物主义成果进行系统阐释,其成果主要体现在《论再生产》《黑母牛》《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等著作中。吴子枫详细阐述了阿尔都塞在这一阶段对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三大发展:其一,在下层建筑理论中,强调任何社会形态都存在多种生产方式并存,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决定社会性质,且生产关系在现有生产力限度内具有优先性,生产关系是包含生产资料在内的三项关系,而非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二,修正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上层建筑与下层建筑关系的“地形学隐喻”,指出传统阐释易陷入经济决定论,而引入再生产视角后,社会形态成为动态循环过程,上层建筑通过保障生产条件再生产对下层建筑发挥关键作用。其三,构建了系统的上层建筑理论,将法权视为连接上层建筑与下层建筑的纽带,提出镇压性国家机器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区分,其中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意识形态发挥功能,学校和家庭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一阶段,阿尔都塞明确将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定义为“关于阶级斗争规律的科学”,强调阶级斗争是历史的原动力,《资本论》的核心正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阶级斗争条件与机制的分析。

第三阶段为20世纪80年代(1982年至1986年),针对学界普遍认为阿尔都塞晚年发生“转向”的观点,吴子枫提出了有力的反驳。通过整理阿尔都塞1982—1986年的未发表手稿,包括《相遇的唯物主义潜流》《六月提纲》《论偶然唯物主义》等文本,他指出阿尔都塞的偶然唯物主义思想早在20世纪50至60年代就已萌芽,在20世纪70年代得到明确表达,晚年只是将其系统化。吴子枫认为,阿尔都塞提出偶然唯物主义并非要创立新的哲学,而是通过理论迂回进行新的哲学实践,目的是调整哲学部署,使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概念能够真正生效。在偶然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历史是一个没有主体的过程,没有固定的起源和方向,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源于不同要素之间的相遇。这种哲学立场打破了历史决定论的神话,为革命实践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可能性空间。

三、理论澄清与当代意义

针对学界对阿尔都塞的常见误解,吴子枫进行了针对性回应。其一,关于“功能主义”指责,他强调《论再生产》始终以阶级斗争为隐形核心,离开阶级斗争,所有理论分析都将是抽象的,而书中对工会、**等组织形成的历史分析,恰恰体现了阶级斗争的动态过程;其二,关于“生产关系决定论”的批评,他澄清阿尔都塞并非否定生产力的基础作用,而是强调生产关系在生产力发挥功能过程中的优先性;其三,关于晚年“转向”的论断,他指出偶然唯物主义与早期思想一脉相承,其核心目的仍是完善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而非创立新哲学。

在当代语境下,吴子枫认为阿尔都塞的理论对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具有重要启示。中国当代人文学科的重建源于对传统社会主义学科体制的摆脱,而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发展,尤其是意识形态理论的创新,为重新审视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基础提供了可能。在人文学科面临基础性危机的今天,阿尔都塞的理论促使我们反思学科的研究对象与理论根基,培养真正的理论思维。

在讲座最后,吴子枫将阿尔都塞的理论与当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状况联系起来。他引用汪晖在《中国人文学科四十年》导言中的观察指出,当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重建本身就被认为是“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统治下获得解放”。然而,通过阿尔都塞的理论视野,可以发现这种“解放”的局限性。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发展,尤其是他对意识形态理论的创新,为我们提供了重新审视人文社会科学理论基础的思想武器。

评议与讨论

讲座结束后,听众围绕阿尔都塞理论的多个核心议题,与吴子枫及现场学者展开深入交流。有同学结合相关论述,提出阿尔都塞晚年 “共产主义小岛” 概念存在双重性,既承认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的革命性空间,又似有 “告别夺取政权” 的倾向,追问其提出背景及与早年立场的差异。吴子枫指出,阿尔都塞将 “共产主义” 定义为无商品关系的团体与关系,且晚年从未放弃 “无产阶级专政” 和 “夺取政权” 主张,1976 年《黑母牛》中便强调无产阶级专政的科学性,只是未明确 “共产主义小岛” 的整合路径,同时他始终坚持**组织的重要性,与放弃党组织的学生形成区别。

另有听众认为 “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理论局限于国家框架,难以解释当代全球性意识形态(如全球消费市场)及再生产的全球性,并讨论到该理论与葛兰西领导权理论的关联及国际体系中社会主义国家领导权问题。并有听众对比当代运动(如美国学生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与传统人民战争模式,认为群众运动缺乏持续性,追问阿尔都塞理论中运动与组织的关系。吴子枫认为,阿尔都塞重视群众运动首创性,却承认马克思主义存在组织理论空白,强调需结合群众实践、理论指导与组织形式,才能推动运动走向社会主义,他虽喻社会主义实践为 “泥潭”,却始终相信能突破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