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揭示了革命潜能转化的具体机制后,我们必须重返那个驱动所有社会现象的根本矛盾,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冲突。这一矛盾不仅体现在宏观的经济危机中,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体验中也同样刻下了烙印。如果说此前的分析建立了一个从微观心理到宏观革命的桥梁,那么现在需要完成的是反向操作,将这个宏观矛盾重新锚定在微观场域中,展示它如何具体地塑造着我们的生命体验。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在微观层面呈现为一种存在的分裂。生产力在此表现为“社会化身体”的创造性潜能,它是我们在劳动中发展出的合作能力、技术智慧和创造欲望,本质上要求着一个基于社会需要和理性调节的开放未来。而生产关系则体现为“原子化牢笼”,它将我们彼此隔离为孤立的雇佣劳动力,【对于当今“不稳定的无产阶级”而言,这一牢笼呈现出新的形态,它不再是固定的工厂围墙,而是动态的、无处不在的算法评分、零工合同和持续的经济不确定性。】将我们的劳动成果异化为他人的私有财产,强制将生命潜能或者说情动的流动锁死在资本增值这一“僵死的未来”中。这个矛盾不是外在于我们的抽象公式,它就活在我们的每一天。当我们感受到工作的无意义却不得不继续,当我们发明了提高效率的技术却被用来裁员,当我们渴望创造性的合作却被迫进行残酷的竞争,这些日常的挫败感,就是那个根本矛盾在微观生活中的感性实现。

资本关系这个“僵死的‘未来’”,决定了我们创造性能量这个开放的未来在当下只能以被异化、被扭曲的形态展开。

在日常时期,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限制主要表现为一种架构性的张力,就像逐渐收紧的牢笼,活动空间不断缩小但尚未完全窒息。通过精细的情动导航系统,将这种张力转化为“进取心”和“竞争意识”等适应性的心理现象,然而当生产的社会化与私有制的矛盾达到临界点时,度终于无法在限制住那必然性了,它必须要转移为另一种度了,危机爆发了!这不只是经济数据的下滑,更是整个社会再生产过程的“心肌梗死”:

首先发生的是生存惯性的断裂。失业、贫困、失去住房,这些不只是“日子变难了”,而是构成生命本身的物质基础被连根拔起。那种“努力工作就能生存”的基本确定性被彻底粉碎,这是一种任何意识形态或对情动的导航都无法完全吸纳的真实且极具否定性的创伤。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意识形态叙事的彻底破产,各种支撑着日常生活的信念体系在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当勤恳工作一辈子的工人瞬间失业,当信奉市场逻辑的国家却需要大规模救市,所谓“‘大他者’不存在”,就不再是观念,而确确实实成了每个人饭碗里的空洞。

也就是在危机的废墟中,一个现象也随之发生,即原子化的个体在失业、在排队领取救济粮时,痛苦地意识到三个事实:他们的命运是共通的;他们的困境不是个人失败导致的;他们集体创造了财富却集体陷入贫困。

这种“共通命运”的体验,恰恰是被压抑的“社会化身体”在剧痛中的一种苏醒,因此,个体的痛苦开始汇聚,不再是孤立的呻吟,而是一个被撕裂的社会整体的呐喊。那些曾经被导航为个人焦虑的集体性情动,现在开始挣脱旧的轨道,寻求一种新的表达。也就是此时,心理学现象经历了本质的转变,从适应性的集体性情动(进取心、消费快感)变为病状性的集体性情动(焦虑、倦怠、愤怒)。这些症候是无法被旧符号秩序解读的剩余痛苦,它们既是系统失败的证明,也是新可能性开始的征兆。

然而,我们一再强调,痛苦本身并不自动导向革命。单纯的病状不一定会导向激进的结果,如魏晋士人在政治黑暗中的玄学清谈,那是创造性潜能在找不到集体出路时的自我消耗。

【需要强调的是,革命性情动的生成,虽是革命得以可能的不可或缺的主体性能量源泉,但其本身并不直接等同于革命的历史性实现。 从弥漫的革命性情动(如普遍的义愤与对新生活的渴望)到大规模的抗争行动(如抗议等),再到最终以夺取赋形权为目标的革命本身,其间存在着多重的政治、组织与战略环节。魏晋士人的消极避世,说明了痛苦未必能升华为革命性情动;而历史上诸多止步于诉求改良的大规模抗议,则证明了即便革命性情动已然形成,也可能在抵达那个改变社会根本法则的度的转变之前耗散或受挫。因此,革命性情动的条件,构成了革命可能性的感性基础与动力内核;而革命的现实发生,则还需要这份能量能够找到将其导向终极政治目标的组织性身体与战略性头脑】

革命性情动的生成需要双重物质性条件的同时满足符号性架构的崩溃,以及替代性集体实践通路的可见性。当无产者们通过各种形式意识到“既然这个系统离不开我们,而我们却因它而痛苦,那么我们为何不能为了自己的需要来重新掌管这个系统”时,转化就发生了。因为这个洞见是将危机的“破坏性能量”转化为革命性情动的关键,它把绝望的、分散的痛苦,导航为一种集体的、建构性的力量,即夺回对生产力的控制权(赋形生产关系),并按照社会需要来重新组织它。

因此,意识形态的物质性,就在于它是依附于“僵死的‘未来’”(资本生产关系)导航“被囚禁的‘未来’”(生产力)的一套物质性装置(即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心理学现象的物质性,就是依附于这两股“未来”力量在个体身体这个“战场”上搏斗的感性实现,即集体性情动。当情动导航成功时,它表现为适应性(如进取心);当两大“未来”因固有矛盾而碰撞时,它则表现为无法被导航的病状(如焦虑、倦怠)。

革命性情动的产生,就不只是源于单纯的意识形态幻灭,而是发生在“生存条件的危机”与“符号秩序的崩溃”同时发生,并且“被囚禁的‘未来’”(生产力的创造性潜能)在现实中找到了通往未来的集体性实践通路的那一刻,此时,个体的痛苦完成了从“病状”到“革命性能量”的转化,从否定旧的“僵死未来”转向肯定一个新的开放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