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问苍茫》第十五章(59)、(60)
第十五章
59
柳叶叶站在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的门外,看着玻璃门里面的比划争吵看了有一段时间,才看到了瘸子唐源。她推门进去,说,你好。
唐源说你好,然后就怔了一下,说你出来啦?
她说,我是想问一下,你这里要不要人帮忙做事?工钱少一点也行,够吃饭就行。
唐源把脸红了一阵说,毛妹的事我也很难过,她太心急了,她信不过我啊。
柳叶叶说,我不想再谈毛妹的事。我是问你们要不要雇工做事?我是大专生,快拿到文凭了,我能做点事的。
唐源说,这我知道。你不要那样看着我。
柳叶叶就转了一下身体,说我怎么看你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打工的。
唐源这才笑了一下,说我都忙成八爪鱼了,一下反应不过来。你的动机……我们这里有大学生志愿者,你们可以先聊聊天,晚上再谈行不行?
其实柳叶叶的动机好简单,找个地方落脚。但她又不想进工厂找工,就在外头瞎逛,这时看见了春天劳动服务社的牌子。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的动机就变得明确而且坚定。她要成为一个社会工作者,哪怕是义务的。这个动机像一棵大树,一下子就在心里长得蓬蓬勃勃,繁茂的枝叶伸展到手指尖。
这个屋子是唐源租下的,两层,楼上打地铺,住了二十几个人,有工作人员,也有打官司临时借宿的。楼下是办公室,倒也像模像样。晚饭是集体吃的,肉末炒咸菜,青菜鸡蛋汤,米饭是用一只大电饭锅煮的,随便吃。唐源见她还没走,端个碗就瘸过来了。
真的想做啊?
我跟你开啥子玩笑哦?我是找工。
唐源就笑了,你不要小瞧了这一行,我要想挣钱,一年20万轻轻松松。现在帮他们讨工钱,收30%的律师费,大把人愿意,只是我不想挣这个钱。
我没有小瞧哪一个,我也不是为挣钱来找你的。
唐源噎了一下,想想说,那我就不再讲什么了,你做起来看。你也不用给我打工,我雇不起你。现在手头上就有一个大学老师的调研课题,有3000元的课题费,你做就全归你。
怎么做?
找一家典型的贴牌加工厂,写出工厂的详细用工制度报告,其中要有与管理层的沟通,还要改善工人的劳动状况。算是个艰巨任务,要吃苦的哦?
我做。她说,我生就是个苦人,吃苦是本分。
楼上有一间女生宿舍,有两个大学生志愿者小秦和小徐。她们晚上谈到了毛妹,两个人都说知道这件事,说唐源一听到出事了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把她们都吓死了。
柳叶叶说,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小秦说,毕竟是她的委托人,他自责也是真的。
这话让柳叶叶心里动了一下。她的心肠已经很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动她了。
可是睡觉时还是不舒服,唐源不知在哪找了一床被,一股子刺鼻的怪味,是脑油味,这是一种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明白了就更加不舒服,她把被子横过来盖,还是躲不开。实在没办法就和小秦挤到了一起。
小秦笑了,对柳叶叶说,这个唐源确实是个男人,是个人物。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就成了王幺姐,拿了个假身份证,来到深圳龙岗大发玩具厂应聘普工。化名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头一回当特务,还是很紧张。
这个王幺姐特意化装了一下,穿上蓝碎花布盘扣的村姑衣服,唐源不知从哪个垃圾箱拣来的脏衣服被她扔掉了,那个太过分了。但头发还是弄了一下,一副风尘仆仆失魂落魄的样子。
招工是在门卫室进行的,她故意装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完话不抬头,眼睛两面望,其实代招工的门卫根本没有注意过她。门卫不耐烦地说了几条: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三个月后才能辞工,计件工作制,包吃不包住。柳叶叶问计件多少钱一个工。门卫说不知道,一问,其他工人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她就住进了厂里宿舍,一间宿舍可睡14人,现在只睡了她们五个,看样子是招不到工人。
第二天,七点一刻,保安给了她一张工卡,让她打卡,然后领到一个主管那儿,主管把她交给组长,组长把她送进了一间200人的车间,给了她一个凳子。就这样,未经任何培训,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她就上班了,工作是剪掉玩具公仔小衣服上的线头。奇怪的是,车间里的唯一劳动工具剪刀要工人自带,厂里也提供,但要你花五元钱来买。
除了剪刀,还有一个辅助工具是一根粗铁棒,也不知是以前哪个工人绑在那儿的,是为了翻玩具的衣服的。铁棒被各种布条密密麻麻绑在椅子上。空气中飘着的绒毛直往鼻孔里钻,只有对面的一个女工戴着口罩。柳叶叶问,口罩向谁领?她说去主管那里。柳叶叶找到主管,主管说,要口罩啊,你是要口罩啊?自己去外面买。
车间在二楼,办公人员与经理室在五楼,二楼上三楼的口子上站着一个保安,工人是没有办法上五楼的。观察到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今后的难度。
第一天,柳叶叶做了12个小时,修理了500件衣服,感觉时间飞快,很有一点成就感。可老工人告诉她,做这么一点,西北风你都喝不饱。
晚上十点十五分,下班了,所有200个女工冲进六个冲凉小间,因为只有冲进厕所隔间打水才能冲凉,所有的地方都是满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女工们冲完凉,洗衣服,做完这一切,已是12点了。
第一天柳叶叶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在考虑怎么才能尽快搞到这个厂的全部情况,到一两点才迷糊过去。第二天七点醒来,宿舍里只剩她一个人了,7点20打卡,没有吃上早餐。到了中午头上冷汗直冒,同宿舍的小冰悄悄塞给她一颗糖,有了这颗糖,柳叶叶觉得心神才定了下来。几天以后她就发现不吃早餐是根本顶不住的,坐在对面的一个小伙子,因为早上起不来,饿得浑身发抖,从凳子上直接翻了过去。一周后,她已经和其他工人一样,不仅吃早饭,还要补充夜宵。就在厂门口污水横流的小摊上,用消水油加几片烂菜叶炒的米粉,或者肥肉串。否则第二天根本没有力气做活。
做下来没几天,先是手关节痛,第四天开始,发现腿肿了起来,用手指一压就是一个深深的凹洞,再也弹不起来。第五天开始,肿胀蔓延到脚背上,抬腿上楼都困难,上二楼是挪上去的,上厕所蹲不下来,10天后才逐渐消下去。这让她觉得很奇怪,以前宝岛电子的流水线也很紧张,为什么没有这种情况?后来才明白是做计件,注意力都在抢活上,下半身完全被压迫了。她注意到车间里还有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脚背肿得发亮了,每天比哪个都干得多。她很想接近这个人,但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原以为打进工厂后就可以四处走走,多找人了解情况,没想到被套牢在每天12小时的案板上,成了奴隶。在车间,不可以接电话,不可以打电话,甚至不可以多喝水,上厕所不限制。但放水杯的地方就在男女厕所的隔墙上,一边喝水一边闻到恶臭,她们说这叫拉臭喝香,这一点倒是比宝岛电子差远了。
很快,柳叶叶成了受工人们欢迎的人物,因为只有她,敢在车间里边干活边说话,敢跟大家出一些脑筋急转弯,逗人发笑。冬瓜、南瓜、西瓜、黄瓜都能吃,什么瓜不能吃?什么动物你打死它却流出了自己的血?同宿舍里有个女孩叫梅花,她和小冰成了她的铁杆朋友。渐渐地身边有了些出谋划策的工人,大多是小姐妹,连小组长和主管都开始让她几分。有一个大姐就说她,肯定是一个阔太太,在豪宅里住烦了,跑到工厂里打发时间玩。
这个发现让她十分惊讶,同样是打工,为什么她能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因为她是带着任务来的,并没有把这份工看得多重要。这样她在精神上就可以不受约束,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一点以前在宝岛电子是根本不可能体会的,哪怕是当拉长,你的腰是弯着的。腰弯了,还活得不矮吗?
她发现,每天工作12个小时根本没有必要,其实有时没有那么多活要做。是老板故意让工人呆这么长时间,不让工人到外头去,免得他们得到不良信息,跳槽到好一点的厂子去。这个厂工人流动性很大,许多工人在宿舍住一两个晚上就不见了。但也有几十个人是干了五六年的,因为这些人从来没有时间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无论是工人与管理人员都没有星期天,半个月才能休息一天。
柳叶叶问小冰,如果每天工作8小时,每月工资500元;每天工作10小时,每月工资700元;每天工作12小时,每月工资900元,你选哪个?小冰想都不想就选8小时。为什么?有时间可以干别的,比如兼职什么的。
每天上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好累啊,好烦啊,烦死了。有一天梅花感冒,嗓子疼,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做人了,做人好累啊。对面的男生阿胜就说,做猪最好,每天有人喂,最幸福。别人都笑了,梅花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一脸认真地说,哎,我就是想做猪。
有的工人,情绪会通过奇怪的方式发泄。比如一位大姐,柳叶叶每次和她开玩笑,她都会报复,拍柳叶叶或者捅柳叶叶一下,但那种用力,痛得她冷气直抽。仿佛她是在释放一种心理,有一种怨恨在里头。
其实工人们都是软弱的,头脑也相当简单。其实自己以前也是简单的,只是换一种身份就不简单了。人就是这样奇怪,换一个位置看事情,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带来一种劳动法扑克牌,用扑克牌给工人分析工厂的不合理,大部分人都很惊恐,说老板已经不错了,有得睡有得吃还有工资拿,你还想怎么样?他们明显地害怕组长,不敢和主管讲话。有个人叫贺庆,听不清主管的吩咐就不敢问第二遍。那个怀孕的女工,七个月了,主管同意她一个人可以晚上八点下班,结果,每天下班她都要涨红了脸等主管过来打过招呼才敢走,主管如果有事和别人说话,她就在旁边一直等。问她,她就说王幺姐,我好烦啊,想对主管说一下到时间就走。柳叶叶说那就去讲嘛,怕啥子?但她想了四五天,最后还是不敢去说。
唯一的一个敢说的是仓库管理员老王,但他也不敢经常来跟柳叶叶谈话,怕主管多心。
柳叶叶这次进厂,是要通过和老板沟通达到和平改善工人环境与劳动条件的目的。按那个老师的说法,是探讨血汗工厂善政的可能性。所以做过一个月,她就想尽快找老板谈谈,让他明白善待员工不吃亏,其实是个双赢的事。在请示唐源之后,她就着手准备。
这天中午,看见老板正好在车间后面的宿舍楼上,她放下活就冲了出去。在她之前,全厂是没有人敢跟老板主动搭话的,这个动作搞得车间全体起立,对她行注目礼。
先向老板打招呼,您好,您是这个厂的老板吧?我姓王,我是三楼手工部的。说着展示了一下工牌。我来这里工作30多天了,有些想法想跟您探讨探讨,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老板是当地人,他打量了一下柳叶叶,说说看。
于是她就谈了自己的打工感受。
你有学历吗?
大专。
你是学什么的?
中文。
这时下班时间到了,老板说,你要打卡了。
她只得离开,走时,老板让她写一个书面的建议。就这么几分钟不到,消息就传开了,主管,组长都问她,你和老板说了什么?大家都说,这个王幺姐,胆子真大。
第二次碰上老板,柳叶叶与老板在楼前谈了40分钟。偶然一抬头,发现二楼到五楼所有的工人都跑到窗前走廊上,鸦雀无声看着他们两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工人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捉住了,拨响了。哪个也不傻,都晓得这些姿态意味着什么。后来工人们说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中午,从来没有工人这么和老板说过话。
其实柳叶叶也只是想了解厂里基本情况,让老板说了他的经营之道。老板也发了一通牢骚,大骂各级官员腐败,别的工厂不守规矩,冲击他的市场等等。有两个胆大的工人走过来客气地提到了工价不公开,还有加班费的问题,老板辩解说,工价一公开,会被其他工厂知道,工人就要打架啦,不稳定啦。
柳叶叶给老板留了电话,信箱。向老板索要时,老板没有给,说是会发邮件告诉她的。但从此便再没有消息。过了些日子,见老板没有改善管理的意思,她决定提出辞工。
辞工也是和唐源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向工人们展示维权的全过程。因此柳叶叶在辞工前就广泛打了招呼,也在她的姐妹小组里征求意见,让大家都来参与,同时可以通过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过程,让大家明白劳动法常识。
最奇怪的是,工人们都不相信这个王幺姐能领到辞工工资。小冰说,我都懒得跟你讲了,你要是能辞了工还拿到工钱,我请你去新源酒店大吃一顿。
大家对她的举动没有信心也没有耐心,小冰和梅花说王幺姐这个人性格太犟,认死理,不好说话。还说心肠硬的人会克夫。她们认为,老板对你够客气了,已经是奇迹了。应该满足了。再搞就过头了。
辞工书交上去后,车间里发生了有趣的变化。一天上午,车间经理婆盯着柳叶叶看了一会,小冰赶紧把头埋下去干活,不敢讲话,也不敢多看一眼,还觉得不自在,就躲进了厕所。而梅花正好相反,原本打算去厕所的,以为被经理婆盯住了就没敢去。小冰和梅花都怪她把经理婆的目光引过来了,梅花说以前经理婆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角落,小冰说她恨不得到别处找个空位子搬过去坐,离她远点免得沾光挨盯。还说王幺姐是个头号危险人物。
柳叶叶在辞工单上写的话都给大家看过,是明确写上了不适应每天12小时的工作。人事主管说,不是告诉你要每天工作12小时嘛,要做满三个月的嘛,讲在先的嘛。人事主管说这句话要划掉,并且告诉她从来没有批准过不做满三个月就辞工的,只能算自动离职。
柳叶叶坚持说,这是你们自己定的规则,不符合劳动法。人事主管说,你把劳动法拿来给我看看?
柳叶叶回答,劳动法是国家颁布的法律,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义务向你提供。
主管一下子就呆掉了,两只眼球差点弹出来。
柳叶叶不跟他吵,就是坚持,临走还跟主管开了个玩笑:你晓得五一节是怎么来的吗?最后,厂方终于同意她以辞工方式离开,而不是自离。她算了一下,在厂里一共工作了420小时,工厂每月只准休息两天,共领工资454元,每小时工值一元零八分,远远低于深圳公布的最低月工资标准。
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仓库的老王来了,悄悄说,你是这个厂有史以来第三个未满三个月辞工被批准,并且领到了工资的人。前面两个人都是男人,是动用黑社会才要到的,你是第一个和平胜利的女工。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王幺姐并不满足。王幺姐通知厂方,决定申请劳动仲裁,要求按特区内最低工资850元结算。最后工厂居然也同意了。同时她递交了自己写的工厂整改建议书,请人事主管转交老板。
这件事全厂工人都知道以后,第一次觉得老天开眼了,劳动法还是有用的。紧跟着在她走后就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在仓库管理员的努力下,全厂的拉长、板房长与办公室人员(几乎全体中层管理层)写了一封联名信要求老板:1.工厂每周星期日休息;2.加班要给加班费(这个厂的文员拿固定工资,加班从不给加班费)。几天之后,这个厂经理,老板的妹妹把所有文员与管理人员召集起来,正式同意他们的要求,但仅仅限于签名的人。又出现了宝岛电子当初的情况。这一下,工人们不干了,先是一个最团结的车间100人集体罢工,然后全厂500人罢工。老板一开始很跳脚,说宁愿1000多万不要了也不屈服。三天后,老板说给每人加100元工资。就这个条件,否则完全按劳动法来,从此不再加班了。一听这个话,大部分工人慌了,他们大部分是中青年妇女,没多少文化,怕老板不加班,自己每个月只能拿700元,比加班收入少。其实稍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老板的企业是不可能不加班的。结果工人出现了分化,大部分工人三天后同意老板意见复了工,一部分工人坚持罢工了五天。这部分20多名工人最后被迫离开工厂。走的都是最有才能与维权意识的年轻人,其中包括小冰。
因为在罢工前,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正式向劳动部门反映了该厂的不合理,和柳叶叶写的整改建议书,并且提出过罢工预警,才使得罢工发生后,劳动部门迅速介入调停,事态没有恶化。
60
这期间,唐源过得很郁闷,可以说处处碰壁,一点都不开心。柳叶叶回到服务社那几天,唐源天天都在屋子里来回走,目含凶光,头上长角,嘴巴里不干不净,一瘸一瘸没完没了,就差没有扇自己耳光。
他的外来工协会已经被正式告知,现在不可以成立,将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也就是说,如果还不死心,这个协会只有永远筹备下去。
柳叶叶说,地板砖都翘起来了,楼都在晃。
唐源有点尴尬,说我这个人运气太差,什么事都做不成,不像你做一件是一件。我呢,煮熟的鸭子会飞,喝凉水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
柳叶叶就笑,莫不是怪我把你的好运气抢跑了?唐源又说不是。
柳叶叶说,现在到处都在成立工会,连麦当劳都有工会了,公共汽车上还刷了热线电话,哪里会批准啥子外来工协会?
唐源就凶起来,他们那个也叫工会?你们那个常来临不就是工会主席吗?他在帮哪个讲话?
柳叶叶脸一黑说,啥子叫你们?你不要提常来临。
提他怕什么?唐源有点吃惊。请你不要提这个名字。
唐源偏过头,盯住她瞧了一会儿,看她脸色阴沉,才咽咽吐沫不吭了。
其实上头不批准,也不是个啥子新鲜事。当初唐源以工商注册的方式代理公民事务,就是一个律师给他出的主意。搞起了劳动争议服务社,接手的案子多了,影响大了,自然就团结了一批外来工。只是现在类似的机构多起来,几家联合搞协会的想法才又死灰复燃。当然,这个协会是一个属于未来的协会,始终在筹备中,还将永远筹备下去。
缓了一下,柳叶叶扫了唐源一眼,说,其实做事不一定非要有个名头的,关键是有没有那颗心。
那你说说,我安的是什么心?
好心,行了吧?这一回柳叶叶笑得很灿烂。搞得唐源也抓抓头皮,跟着一起笑起来。
原来这一次不是为协会的事。新《劳动法》实行以后,唐源以为机会大门已经打开,服务社很是做了几件大事,影响不小,搞了网络知识竞赛,搞了劳动法讲座,搞了卡拉OK大赛,请工人自己当评委,自然越办越红火,他就有点忘乎所以。头几天,大学生志愿者小秦和小徐不断接到骚扰电话,让她们赶快离开服务社回学校去,否则后果自负。对方不留地址姓名,也不留联系方式,但是申明这是“正式通知”。唐源向派出所报了案,又打听了很多单位,答复都是不清楚。紧跟着,他们的邮箱传来一份莫名其妙的文件:深圳市公安、司法、劳动、地税、工商、城管、工会等八个部门联手,打击“黑律师”。被列为黑律师的,就是活跃在当地的公民代理、打工者中心、和劳动争议服务社。唐源的春天社也被列为“黑律师窝点”。
唐源问,你看我黑不黑?
柳叶叶反问,你觉得自己黑吗?
说话要凭良心!唐源的脖子肿起来,涨得比脸还粗一些,他吼叫的时候声音都劈碎了。他说做这一行的,确实良莠不齐,有收了钱不办事的,有开夫妻店的,有兄弟帮的,但我没收过一分黑心钱!你也看见过的,都是官司打完了,当事人来付钱,而且比正规律师少一半。你没长眼睛啊?
柳叶叶说,那你激动个啥子哎?真金不怕火炼,他说你黑你就黑啊?到目前为止,有没有哪个机关来执法?只是叫你自行撤消,而且打电话的是哪个?有没有执法权?为什么连姓名地址都不留?柳叶叶现在也凶得很,说话打机枪一样。
客观一点说,这种站在法律空白地带,为外来工奔走呐喊的声音,的确不和谐,也一直让政府部门头疼。但是这几年间,劳工NGO和公民代理作为珠三角地区的民间力量,已经有了深厚的群众基础和生存空间。对政府来说,当然希望把劳资冲突控制在内部可以消化的范围,不要搞到社会上去。对某些部门来说,工伤索赔案、欠薪讨薪案、还有其他维权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司法市场,你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想安生吗?
唐源问,那你讲怎么办?
柳叶叶说,我要是你,我就欢迎执法。是黑是白,一查就清楚。真金不怕火炼。
唐源想想,说,看不出来,你比我道行还深。
柳叶叶反问道,你坐过班房没有嘛?然后她就笑了,笑到荡气回肠。
她好像看见看守所的玻璃屋顶突然熔化了,铁栅栏一根一根弯了,软了,然后她就从里面飞出来。她肋下长出翅膀,一扇一扇就飞向蓝天。这种翅膀不是羽毛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太空服,银灰色的,闪闪发亮……这些天来的经历,让她突然有了一种自信,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清醒。这就好像从八卦炉里跳出来的孙悟空,眼睛熬红了,流出来的就不再是眼泪,而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样的沉静。
有意思的是,人的心定了,所有的外部环境好像也都变了。不到一个月,这种对立紧张的空气就开始松动。先是回到广州的小秦小徐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写出了完整的考察报告,而且走访了有关的领导机关。她们以自己的亲身经验发问:春天劳动争议服务社每周两次去医院做工伤探访,每周两次去工厂宣传《劳动法》、和工人谈心,请问深圳有多少这样的黑律师?这样的黑律师是多了还是少了?广东省总工会一个副主席明确表示,不能把“公民代理人”这一职业维权群体等同于黑律师、土律师,他们是外来工的一部分,一味打压不是办法。与其把他们推向对立面,不如通过一定程序把他们收编起来,留在工会部门。紧跟着报纸也登出消息,深圳总工会有关人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前段整顿黑律师行动,“是受到了误导,总工会并没有参加实质性的打击”。
又过了些日子,唐源接到电话,深圳市总工会邀请唐源等16个公民代理,于深圳西乡大南湘酒楼召开座谈会。会议的主题是,工会想了解民间维权者的个人情况和维权技巧。深圳市总工会负责人评价民间维权人士,做了很多政府应该做的事,推动了政府的工作。深圳在维护劳动者权益方面,在法制建设方面正在一步一步地完善,深圳的公民代理是起了一定推动作用的。现在深圳市总工会拟在各街道成立工会维权服务中心,计划把“这帮人”纳入,初定60人的名额,让他们作为律师助理进行维权工作。并提醒“这帮人”,不准和境外媒体接触,不准接受资助。
这一回唐源笑得也比较顺溜,脸色好看多了。他说我们“这帮人”,我说他们“这帮人”是想向我们取经,又不肯正眼瞧我们一下,目光躲躲闪闪,困难得很咧。
有一天,来了个医院院长,进门就把唐源的手抓住乱摇。唐源也装作被摇得很快活,你好你好你好!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公民代理力量大了,社会看法变了,医院的态度自然也会转变。医院也想借助服务社介绍病友,与企业协调医药费。
这个院长以前唐源打过交道的。有个叫金水生的做木工时断了手指,出现工伤纠纷,工厂直接拿走了出院证明,然后谎称遗失了。申请劳动仲裁时需要这份文件,但这个院长坚持说不可能再出,只有一份。其实这也是老一套了,工厂与医院经常勾结使用的,故意在病历上做手脚。因为医院如果合作,工厂就会经常送受伤工人到医院来,医院自然是服从利益的。小金在唐源的帮助下拿到了赔偿,现在他本人也成了服务社的会员。他做探访时会把自己经验告诉工友,一定要把出院证明拿在手上,至少要复印一份。
院长说,你要相信,我也是个知识分子,也是有良知的,有些时候因为生存压力做些糊涂事也是没有办法!
唐源说,相信,怎么能不相信?
院长说,犯错总允许改吧,总要给出路吧?
院长精明得很,知道他们的工伤探访做大了,已经发展到50多家医院,服务社的工友志愿者身影遍及惠州、佛山、中山、顺德、东莞、番禺。工伤探访做到一定阶段,又发展出工友自己主持的工伤工友交流网络。早期唐源的策略是,先做周边城市,因为本地医院与工厂对他们很敏感,直接可以上门捣乱。现在局面做开了,政府认可了,院长自然回头了,傻瓜也能看到这里面有着巨大的利润。
柳叶叶问,假如你挣到钱了,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当时唐源正在呼噜呼噜吃饭,头也不抬说,买一辆公务车。柳叶叶笑,开车是威风哈。
唐源抬起头来,我瘸个腿跑来跑去不累吗?反正你不心疼。柳叶叶马上顶他回去,我为啥子心疼?笑话。
唐源尴尬了半天,才问一句,你呢?你挣上钱做什么事?我挣了钱就去读硕士读博士,法律专业的。
唐源想想才说,也好。
啥子叫也好?服务社不需要法律专业的吗?
唐源说,哪里话?当初我这条腿,就是因为不懂法律程序才输了官司,到手的六万元变成了一万。我哪里敢小看法律!
怎么说?
第一次为自己辩护,我满心以为证据确凿,就把一条规定忘记了,开庭前一周双方要交换证据。结果对方就抓住不放,硬是吃了个哑巴亏,这条腿就残了。
柳叶叶看着他的腿,忽然就难受起来。那就算了?
不算了你还能怎么样?那段日子我就是在地上爬过来的。唐源说,有这个教训,你说我对法律重视不重视?每一条,每一句,每一个词我都抠烂它,抠出它的祖宗八代,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柳叶叶不吭了。原来这条腿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唐源会把服务社看得这样重,会把出庭当作一次战斗,熬得两只眼睛冒火。但这种样子又是柳叶叶不喜欢的,恶狠狠凶巴巴的样子,走火入魔的样子。这个人头脑清楚,说话也沉稳,没有那种虚头巴脑的轻浮,
但在她看来总是少了一点人情世故。
唐源说,我说“也好”,是有点不太干脆,你听了心里不舒服。
知道就好。人家就这么小小一点理想,还要受到打击。
也许这也算是我的偏见,那些硕士博士我见得太多。我想不通的是,怎么学历越高水平越低,越不晓得做人的基本道理?我是担心你读了硕士博士,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柳叶叶没有再说下去,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到了夜里她还在问自己,你会变吗?你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