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问苍茫》第八章(28)、(29)、(30)
第八章
28
其实真正叫文总心烦的是他老豆。老婆烦,迟小姐烦,都是女人在烦,有恩有威一手软一手硬总归搞得掂的。只有老豆他搞不掂,搞不掂他就坐不稳,心里老是七上八下,怕他有一天冲上台来揭他的皮。他老豆做得出的,他相信。现在市里领导区里领导都来打招呼了,他就要成为典型了,老豆怎么办?
文总的老豆,人们都叫他文叔。
其实文叔一个人守在岛上过日子,并不敢招惹是非,从前他当干部都恨不得把两只前爪放下来才稳当,下台了还敢多事吗?可关于他赤身裸体天天坐在崖头上等待红云的传说却十分出名,编得有眉有眼。说他那张脸已经和岩石一样坚硬,目光比锥子还尖厉,浑身长满长毛,渴了喝雨水,饿了就下海抓活鱼吃。有一天有几个记者上岛转了转,要给他拍几张照片,他又不知自己名气几大就答应了。结果记者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说文叔是“一个拒绝现代生活的人"。有照片为证:文叔蹲在红泥礁上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吸香烟的样子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也不知他在笑哪个你不下岛就留在岛上好了,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好了,你偏偏还要拍照片。你拍照片就正正规规拍好了,偏偏还要做出那种恶心样子来。仔女们这才知道闲话杀得死人,约齐了气哄哄地回岛上来。
文叔的仔女如今都是上亿身家的体面人,老大念祖是村长董事长就不要讲了,老二念虎也不得了,生意做得好大,北京上海都有他的楼,不知几威几猛。报纸夸他爱国,学堂里老师夸他有爱心,政协请他当委员。老豆这样搞法真是搞得他们好没有面子。
幸福村如今人人都赚到一些钱,念祖念虎胆子大就赚大把钱,胆子小的就赚小小钱,顶没料到的也可以把自家楼屋租出去收钱。有钱就有面子,面子从前可以放在脚底下随便踩,现在就要贴在门楣上挂在嘴头上,再简单不过。所以面子念祖、念虎要,念书要,阿楚阿从也是要的。
五个仔女把杂志拍得啪啪响,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又说阿爸呀,你以为你玩得很有名气吗?你要玩到几时才玩够呢?
他们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仔女们想一想,你这样搞仔女还要不要做人?还要不要出去做事?现在全村还有哪个留在岛上?人家在背后骂我们不孝,眼泪只好吃进肚里你知不知啊?你不体谅仔女也就罢了,还要做出这种恶心样子来!他们还嚷嚷着,要记者赔名誉损失赔精神损失,还有什么什么损失。
文叔尴在墙角,嘴头肌肉讨好似的朝两边拉,哭不出也笑不来,眼皮拼命跳。说算啦算啦,莫搞啦。心想这记者也是,我一个人在岛上过,有开罪过你们吗?照了那么多好姿势你不登,偏偏登了这一张。登了就登了,还拒绝,还生活!搞——错啊。
那张照片被他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左看右看,看看就看出点心思来。他说,算啦。
算啦?算啦是乜意思啊?
文叔撕下那张纸贴到床头上,嘿然道:是我叫人家照的。又说,算啦。
阿爸呀你究竟搞乜鬼啊?
文叔讲,我一辈子只照过四次相片,一次是土改当村长,一次是入党,还有一次是发身份证,这是最后一次了。照得不错,比照相馆还像。丢你老母,还真是像我。说着便眯起眼睛又去体会上镜头的样子,十分陶醉。
五个仔女左看右看,脸上已然花了,嘴上却说,阿爸呀你有乜话只管讲出来好了,要打要骂都随你,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我们几个凑到一起也不容易,二哥把几千万生意都推掉了,今天就是帮你来解决问题的。你仔女如今大小也是个人物了,有乜事情搞它不定?你讲出来好了,你讲啦。
又说,村里那些破烂事你不要去想他,你看不惯就不要理他就好。你放心好了,没有人在背后乱讲的,哪个敢乱讲?幸福村有今天,不就靠你搞来这片地吗?没有这片地幸福村在哪?嚼舌头的人在哪?想不穿!
又讲,你不要老想从前就好啦,也不要老想这个破岛。向前看就好啦。大家来就是要接你下岛的,下岛享享清福不好吗?你肯下岛,皇帝也没你快活!
还说,你要不想住村里,住市里也行,海景楼大把,天天都能看海。再不行就出去玩玩,北京,上海,香港,出国也都没问题啦。你要欢喜拍相片,买一个照相馆给你玩!你讲啦。
文叔给搞烦了,冷冷回道,好了没有?讲好就滚,有几远滚几远。滚啦。说话便扒裤子要局屎。
念祖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人,念虎念书也都是穿西装握手机的人,说话都捏鼻子吊眼睛的,阿楚阿从也是描眉画嘴的货,不知几文明。文叔真上火了,他们也搭不成架子,只好一脸灰灰地劝老豆注意冷暖当心身体,然后丢下生活用品和钞票,满脸沉重失魂落魄的模样下岛去。
文叔见船开远了,才一屁股坐下地,手在红泥礁上捶了半天,心里抓空一样透着冷风。明明不是想骂人的,一张嘴却恶声恶气打仗一样,自己也好奇怪的。从前有过这样吗?没啊。仔女回来不高兴吗?不是啊。
文叔依旧一个人在岛上过。不是为了等红云。红云也没可能老来。红云本来只是个传说。
此地古来就有不少大话传说,主要是关于文天祥,以及因他而出了名的这一片海。老百姓认为百多年战乱和民族耻辱之所以发生在这一带是有根源的,是冤沉于海的报应。传说中的文大人并没有倒下,他的冤魂提着自己的脑袋又回到了伶仃洋,反复吟哦那一句千古绝唱。他出现的时候,血衣血袍血糊糊的头颅映红了天,腥风惨雨天崩地裂。这就是红云。红云现身出来必有大灾大异,可哪个也没有见到过。
文山岛的最后一代族长叫文复斋,人称斋老。斋老说他见过红云,就在土改工作队上岛的前一夜。那时土改已经是扫尾,各地都有故事传来,摆明了斋老是在找死。土改工作队看中在广州打工的文叔是个苗子,把文叔请回来参加工作队。一查一问就证明斋老那一夜其实在宝安县城相好的屋里吃酒过夜,根本没可能看到红云文叔是本地人,从小就给斋老做过马仔,人又老实,他是不会撒谎的。族内的和族外的人们于是恍然大悟,拖长了声音说,有没有搞——错!
总之这场关于红云的大讨论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出现工作队预想的那样一种效果,没有骂,也没有打,很不过瘾。甚至关起门他们还是一家人。抓到一条大鱼还是先把鱼头给斋老送去,斋老摇头说不想吃,他们才拿回家自己吃。工作队员就有些气愤,认为此地人愚顽不化,阶级觉悟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没有,连喊口号都发不出声,喉咙里塞着一把草,呜里呜噜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后来到县上参加培训的文叔回来了,见多识广的文叔成了大红人。他同队长悄悄讲:他们给斋老送鱼头又不是真送,不过是嘴上讲一下有什么要紧?斋老说不想吃也不是真的不想吃,他都几个月不见荤腥了怎么不想吃?不要急嘛,急不来的嘛,大家知道搞错就好了嘛。队长想想也是,此地人真是这个古怪脾气,温开水似的,心里有数嘴上不说,怀里好像老是揣一把算盘。仔细想一想他们其实就是不愿吵架害怕冲突。他们热爱和平有错吗?算不上什么大错误。他们不愿做恶人那就工作队来做好了。
文叔的工作方法是给家家都算一笔账,算算究竟谁养活了谁?此地人讲实惠,字可以不认得,算账却不可以不会。他们更愿意相信文叔的话,是他们养活了族长。其实这个账不用算也都心里有数,族长不下海不打渔,剥削是肯定的啦。大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熬日脚,剥削就剥削一下也没有关系的啦。现在既然政府不喜欢剥削,不要它就好啦。既然红云是编出来吓唬人的鬼话,不理它就行啦。这种事本来好简单,给工作队一讲就讲复杂了。
从那时起文氏家族就不存在了,文叔成为文山岛的老大。老大的名字叫村长,后来叫书记。为了巩固这个成果,文山村也改了一个靓名,叫幸福村。工作队宣布,宗族士绅是剥削阶级的统治工具,红云是你们的精神枷锁,从现在起你们是国家的主人了,还要枷锁做什么?现在解放了,民主了,一切都改变了。队长是个大学生,对明天的幸福生活作了担保。
其实什么也没变。他们还姓文,性情还很温,还和从前一样小心做人大胆吃饭,慢腾腾地说搞错恶狠狠地骂老婆。他们内外分得很清是非却很含糊。
文山岛南高北低,有山有水,曾经是个不错的避风港。受冷落是近几年的事。岛子的北面和西面,还有东面的一个拐角,从前是一大片碧蓝碧蓝的海藻,海浪一起,海藻就像一条巨大的兰花裙,将岛子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海浪尖利的牙爪怎么也撕不开它。从前,海藻下面是数不清的珊瑚树,白的,粉的,红的,还有花的,数不清也不见底。岛子就像长在这些树上一样,屋瓦就像树上的花,白的干绿的冠红的花,被海水托着拥着,远远看过去,不知几好。到了冬季,全世界的鸥鸟都认它作洞房,叽叽咕咕在这里亲爱。有一种黑嘴鸥,不知几高贵,整天挺个雪白的肚子晃来晃去,要人家喂它才肯吃,公主娘娘一样。还有鱼呢,从前乜鱼没有啊?上边来了人,随便抓几条就哄得他们哇哇乱叫。就是最困难的年代,也没有饿死人的事。那个工作队长后来做了县里粮食局的股长,饿得摇摇晃晃,跑到岛上搞到一点鱼干就说幸福啊幸福啊。那时小鱼小虾总归搞得到的,不像现在。
现在这些全都见不到了。
现在,十几辈人从大陆带过来的泥土,全都烂肉一样,一点一点,一块一块,臭了烂了滑到海里。就像一个泡在海水里的麻风病人,眼睁睁地看自己的肢体在腐烂在缩小在融化,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只有岛的南端还有一点活物,真像这个家伙翘起来呼救的一颗大脑袋。而它的身子已经同废机油废塑料还有鱼虾的尸体混在一起,成为一片恶臭的泥沼。连海水都黑掉了,黑得让人心冷。
有一段时间,岛子几乎空了。老文家的祖屋,那个经历了三个世纪也许是五个世纪的围屋像一只巨大的鸟巢,海鸟做窝都嫌它孤寒。如今谁养活谁的问题没人再去提它了。也许它本来就是一个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有没有剥削都是一样的过日子,只不过把族长换成了支书,把支书变成革委会主任,又把主任换成了董事长总经理。
世事轮回,如今回头一看,老辈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文叔还是文叔,老大的位置传给了儿子文念祖。如今只要能赚到钱,剥削也好,什么也好,都无所谓。如今上了岸的打渔佬都当上了大小老板,顶没用的也能把小洋楼租出几间去,靠租息过上了好日脚。早些年是文叔跑断了腿,上粮食局上县政府搞来了这片大陆地,又是文叔求爷告奶请他们上岸种粮食。如今这些打渔佬的脚趾已经被皮鞋收拢再也站不稳舢板,手上的老茧也换成金戒指握不住船桨,就是机关枪也不能把他们撵下海了。这些从前只知打渔种地的人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土地不仅可以种稻子,还可以种房子。房子不仅可以住,更可以出租,卖钱。钱还能下崽,变出越来越多的钱。那些用来种粮食的土地成为挖不完的金山,盖上房子就变成票子,票子又变成更多的票子,岛子再也不是他们的家了。这样,盖房子租房子卖房子成了打渔佬的主要营生。
有一段日子,有人想出石灰也可以自己烧的,不用花钱买更不用去外地拉,岛子四周就是现成的石灰矿。于是珊瑚礁就遭殃了,岛子成了他们的石灰窑。后来珊瑚礁也挖完了,这帮人又蝗虫一样飞向了别处,岛子再没人过问了。到了这时大家心里都有数,小岛已是穿烂的衣衫啃光的骨头,再也没油水好榨了。抛弃它是迟早的事,只是嘴巴上不这样讲罢了。
文叔从前也有劝过他们的,莫搞——错啊,兔子不食窝边草啊,你有见过掘祖坟发达的吗?没有你们这样搞法的嘛。可是没人听啊,人们抓钱抓得两只手已不够用,看见钞票眼睛里也要长出牙齿来,如果有人告诉他们红泥礁石也能卖钱,他们能把岛子挖平,一直挖进海里去。有谁还来相信一个背时的下台干部的话呢?连文叔自己的仔女也不信啊。
文叔的仔女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当然有权决定自己怎么样做。文叔甚至怀疑炸珊瑚烧石灰就是念祖念虎的主意,那段日子就是他们几个在海边转来转去,也只有读过书的念祖想得出这种阴损恶毒的办法,也只有当过兵的念虎敢用炸药,敢下毒手。可是问谁谁都一推九二五,念祖念虎被逼急了就鬼喊:我不知啊,我只知这些珊瑚也有我一份,我不拿别人也要拿。你不会当干部就不用装干部啦,在家享享清福会不会啊?不识做!
文叔脸色灰白,张大嘴巴,好像喷嚏打不出来,好像给枪子打中一样。识做不识做是此地很厉害的一条标准,一个客家人不识做就好比北京人不会来事,上海人不会轧苗头一样,一个男人不识做就好比没长家伙一样,一个老头子不识做就好比不懂规矩不知轻重一样,就等于被开除出局了。文叔真是不识做啊,仔女都没当你是一回事,何况人家。
文叔当干部当了几十年吃苦吃了几十年,的确没让大家赚到钱。钱是没情面好讲的,最最现实的。现实是文叔就像一双旧鞋一张烂网一条穿了帮的舢板,好比当年被文叔自己打倒的老族长。当年他还要一家一家去算账去做通思想,现在人家不用思也不要想,捏捏口袋就有数了。
文山岛再也不是从前的文山岛了,世事无常啊。
29
奇怪的是,那朵红云偏偏给文叔看到了。换一个人看到也都没事。
那天下半夜,闷热得不行,喘不上气来,文叔以为要落雨,摸摸墙角却是干的。他心想一定是哮喘病又要来了,往年是过了冬至才来的,这年也许会早一些,便伸手去摸药瓶。结果那瓶子就掉下地摔得粉碎。他清清楚楚看见红云从海尽头飘过来,聚拢来,然后就定在伶仃洋上不散,一直不散。文叔爬起身跟出去,文叔走那红云也走,文叔停那红云也停。文叔一直向岛子南端的断崖走过去,腿在簌簌抖,脚一软就跪下来了。月亮在天边上挂着,好大的一盘。一丝风也没有,海浪也停了,电熨斗烫过去一样,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红云并没讲话,只是默默地严厉地盯牢他看。文叔好害怕,文叔拼命地磕头,后来那红云好像叹了一口气,就开始落雨了。文叔脸上也落了几滴,文叔发现那雨竟是红的,像淡淡的血水,还有点烫!文叔心里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文叔好伤心好伤心,便也跟着哭出声来。哭了好一会儿,文叔抬头再看,红云已经退去,而断崖下的那片海里却有星星点点的小东西在摇晃。紧跟着,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变了颜色。接着便是狂风大作。
这是那一年的第九号台风。
那场台风原来不在珠江口登陆的,天气预报明明讲它在潮阳普宁一带,不知怎么就改变了方向,跑到文山岛来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天都下穿窿了。小岛终于被腰斩了一般塌裂开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报应啊,文叔逢人就说,这是报应啊。
至于报应了什么,谁在报应,文叔讲不清,人们也懒得去想。是啊是啊,大家讲,报应就报应吧,有钱赚就行啦。他们反倒要劝文叔,凡事有得就有失啦,叔公你想开一点就好啦。
文叔说,是真的红云呀,本来我以为是哮喘病又来了,我就去拿药,药瓶掉在地上,红云就来了,红云好厉害呀,红云……
讲得多了,人们就不再理他,反而会讲,叔公你昨夜又看见红云了吧?
文叔讲,真的是红云啊,我怕是做梦,还在大腿上掐,腿都掐紫掉,不信你们看好了。说着便要卷裤脚。
人们挤眉弄眼一笑就走开了,却在背后讲,七婆死得太早,叔公身体又这样好,手伸进去自己玩玩也难免的啦,红云就不要吹啦,红云是乜啊?
文叔把仔女拉到断崖下指给他们看,那些豆荚一样的小东西已经抽出枝条长出叶片,在海水里摇摇晃晃。文叔讲,这就是红云带过来的啊。仔女一个个看着老豆不吭声,逼急了就鬼喊,是啊是啊
是红云带过来的,好了吧?还要怎么样?
文叔就不好怎么样了,他也想不出怎么样。文叔捏捏膀子,筋肉还硬得很,抓抓头皮,也没有几根白发,可他在大家眼睛里已经老成这种样子!他是没有帮大家赚到钱,他是不会做干部,可他有做错吗?他有讲过瞎话吗?他有吹过牛吗?现在凭什么不相信他?
人们在背地里干脆把文叔叫做了红云,搞笑时文叔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成了保留节目。大家摇头叹息,文叔真是老糊涂了,怎么玩也不要玩这种过时的把戏嘛,而且是被自己亲手戳穿过的把戏。这些当干部的没了权真是好可怜,官服一脱就只剩下开裆裤了,幼稚得一塌糊涂。
渐渐地,此地人把头脑发昏异想天开统统叫做了红云。说某人会吹牛,就说那个人红云大得不得了;说某人发疯癫,就说好了,红云又要来了。
渐渐地,文叔的目光直了浊了,再也不会讲什么了,也不想讲什么了,他差不多成了一个哑巴。
这一年过年,文叔嫁掉了细女阿从,一个人把铺盖搬上了断崖。老文家的祖屋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盏灯。这个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客家围屋像一个落光了牙齿的老人黑洞洞的大嘴巴,浮在海浪间向苍天唠唠叨叨追问不休,红云啊,红云啊。
30
文叔搬上断崖离群索居起初人们并不在意,以为他在赌气。没权了嘛,讲话没人听了嘛,他是干部嘛,大家都能理解。可他一个月不回来,十个月不回来,两年还不回来人们就有点闲话传出来。有人上岛看见文叔赤身裸体在海边跑,还有人看见他一个人又哭又笑。人们传说文叔身上长满长毛,在水里抓生鱼吃。大家这才有点怕,现在日子好过了很多,把文叔一个人丢在岛上算个什么啊?不能不讲良心啊。大家觉得总归是同宗同族,文叔这样搞大家都不体面,好像一只脓疮长在额头上。
有几个老阿婆壮了胆上岛去看他,七嘴八舌劝道,想开一点算啦,享享清福算啦,要惜命,你知不知啊。
文叔嘴上说咳呀咳呀,身子却不动。她们问:真的没事吗?
文叔讲,有乜事啊?
她们讲,你敢把衣衫脱落来吗?
文叔想想,不知是乜名堂,说,搞笑啊?
几个阿婆喊声一二三,扑上来就把衣衫剥落了,摸摸看看,没有两样。
文叔于是就把两只拇指插进裤腰里说,还要脱吗?你们是作痒了吗?哪个要试试力道吗?
几个阿婆这才疑疑惑惑下岛去,嘴里很稀奇地喊:没啊没啊。文叔好笑又好气,究竟是哪个不知惜命呢?搞乜鬼呀搞?
断崖面对的那片海就是传说中那个小皇帝自尽的地方,从前乱礁从生海浪汹涌,不太适合渔船泊岸,先人就在这里建了一座土地庙,专门用来清明祭奠。后来这一带决心终生不嫁的女人也选中这里,作为她们发愿自梳的场所。还有就是寻死,那些断了生活念想的人也喜欢在这里追随先祖。所以断崖自古就是个鬼兮兮的地方,岛上人家平日只在岛子的北面平坦的地方活动,大人吓唬细罗仔,说再哭送你去断崖,马上就乖。有一年有几个顽童站在崖头上比赛吡尿,看谁尿得远,结果有个细罗仔跌下崖头连尸骨也没能找回来。后来土地庙毁了,自梳的女人少了,想死的人也不再浪漫了,断崖就更加荒凉了。再后来,岛上都没剩几个人了,断崖还能有多少活气?每天早晚只有文叔的寮棚里还有一缕淡淡的炊烟。
只要不刮大风,文叔都要出工的。落雨不怕,落雨暖和,雨丝就像一只只温软的小手在你身上挠,挠得你直想哼哼,舒服得不得了。另外一下雨这些大肚婆们肚子就咕咕叫啦,它们要分娩啦要下仔女啦。这时候你就不能不在它们身边,不然它们就会乱下一气,一窝一窝地挤在一起,搞得你好麻烦。这时候的胎芽最好活,把它们拿到远一点的地方,只有一点点泥巴就行。然后它们就活过来啦,好快好快它们就抓住了一大片泥,好快好快它们又怀胎又下仔。这世上没有第二种树像它们这样胎生胎养的。它们简直就是在生育大竞赛,一个比一个能生养,弄得你给它们编号都来不及。后来号也没得编了,糊涂了,干脆一片给一个号,是七月的统统靠在一起,叫七,是八月的统统靠在一起,叫八。
现在,文叔晓得这些大肚婆的名字了,她叫红树林。他拿到城里去请教过人了,粮食局,农科所,植物园,一家一家找过去。一个老头子听他讲了大肚婆的来历,眼睛子跳了一下。他一定要跟文叔回岛上来看看,看了以后又不吭声,把眼镜拿下来擦了又擦,后来就叹了一口气。他讲,这叫红树林。
红树林是什么?是红云带来的树林啊。
红树林不知几可爱,像女人一样。文叔讲,不好乱来的!它们就扭扭捏捏摇动身子。文叔讲,要排队的!它们就嘻嘻哈哈挤在一起,不知几听话。
在八也当上奶奶的时候,文叔心里动过一下,好像有点什么事情一样。后来九也下仔了,十也下仔了,文叔的心就格嘣格嘣地跳了好多天。后来心不那么跳了,脸上却光亮起来,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好明白好明白。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突然从自己身上跳出来,看得清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他知道该怎么样做了,也知道要到哪里去了。只是他讲不出来。
也没有人要听他讲。
文叔盘算着把这些大肚婆分散开,让它们到东面到西面去养仔,去传宗接代,把那些泥巴统统抓回来,最后再到北面去,把岛子重新围住。
这一片海从前是没有滩涂的,从前这里是一片乱礁,海浪太大,没有泥土愿意在这里安家。从前在断崖跳海的女人是找不到尸身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想成仙的人。如今,连文叔自己也糊涂了,这才几年啊,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一大片,少说也有几十亩啊。这些大肚婆们好比一支军队,文叔就是大将军,在指挥调动这支娘子大军,好神气好威风。
这还不是祖宗显灵吗?从前有哪个见过红树林吗?这一带从前有海藻有珊瑚,祖宗八代有哪个听讲过红树林吗?不相信!
不信就不信吧,文叔如今也懒得再啰嗦了。想一想他们就是信了又能怎么样?红树林又不是钞票。他们不相信不知道也许反倒还要好。这样谁也不会回来,谁也不能捣乱了。岛子活过来比什么不好?人活精神了比什么不好?
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到哪里去寻啊。
早上就下海,晚上就吃吃老酒听听戏文。天热时候,出门可以不穿衣,赤条条地来去,谁也不来管你。不穿衣有几好啊,清爽,凉滑,浑身上下都是缎子一样的古铜色,连屁股也不像死鱼眼睛一样地难看了。这时候人到了海里就是回了家,你站着躺着仰着趴着,没人看见也没人来管,你随便好了,跟那些鱼虾没有两样。这时候那些大肚婆简直就是你老婆一样,它下的仔全都是你的,你是世上最威最猛的一个。这世上没人有这么多的儿女,没人这么厉害,皇帝也没有。碰上运气好还能抓两条鱼回来煲汤。现在终于可以看见鱼了,红衫,乌头,还有白鳗,这个东西最滑头,老在你大腿边转来转去,居然没有抓到过一次。其实抓不抓它倒也没所谓,主要是有啦,它又回来啦。想想那些住在村里的打渔佬,还要跑到菜场里买鱼来吃,搞笑有这么样搞法的吗?
这样的日子他一个人过了几年,小岛的南面已经围满了红树林。红树林把海水变蓝变清了,变得一眼就能见底。人在海水里可以引到好多小鱼,一口一口在皮肤上嗫,不知几亲几爱的样子。有时候还有扇贝赖在腿上不走,好像一定要犒劳文叔一样。有鱼就有鸥鸟,有时候他身后会突然通的一响,回头看看,却是海鸥黑箭一样蹿上天去。他骂一声,死啊,他好开心好得意它们不怕自己。
哪个讲他不识做?哪个讲他不惜命?
有一天收工回来,文叔一回头却见阿从站在了崖角下。文叔吓了一跳,不知给阿从看见了多少,慌里慌张竟忘记自己没穿衣。阿从啊呀呀叫了起来,身子赶紧背转过去。文叔没办法,只好两手屏着水,郎里郎当洗得十分畅快的样子,赤条条地迎面走上岸来。
阿从跺着脚喊叫,阿爸呀。
文叔怔了一下,慢腾腾擦干身子慢腾腾穿起裤头,又慢腾腾地讲,一人一套,谁不知道,你不知吗?大惊小怪。
阿从说,人家吓也吓死了你还要讲,现在是文明社会你不知吗?也不怕人家笑。
文叔吼道,我又不在你们那个文明社会!我怕哪个?阿从替他披上衣,怨道,天凉了,冷也不怕吗?
文叔哼哼半天才想到一句话,以后你不许来崖角找我!
阿从摸不着头脑,只好夸他这副身板好厉害,讲大哥才四十几岁的人,肚腩都比他还要大许多。阿从在身上画了一个大圆,哈哈笑了起来。
文叔这才把心放进肚皮里。心里话你们吃饱饭不做事不肥才怪,牛为什么不肥?跟猪不一样嘛。不过现在他不想骂人了,仔女到底还是仔女,没可能改变的。自从迷上种树,文叔是把仔女们冷落了不少,心里也有了愧疚一样。一头是红树一头是仔女,想一想其实两样他都是要的。
不料阿从是想来气死他的。阿从说有个事情同你讲一下:我同宾仔离掉了。文叔眼睛子也要弹出来,阿从反倒在嘻嘻笑,就像剔掉一根鱼卡。阿爸呀你思想解放一点好不好?现在是21世纪了离婚还稀奇吗?你怕我没人要吗?
你在讲也呀你知不知啊?
阿从说,反正你又不中意宾仔,离掉不是更好?
从前他不大中意宾仔是不假,生得白白净净混身刮不出几两肉,一条膀子伸出来他都能捏得断。不过那时就作兴奶油小生,阿从要死要活他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婚也结过几年了,现在又来讲这种话。倒像是他在蓄谋已久拆散他们一样。结婚不要仔,说是美国也时兴“丁克家庭”。骂过没有?劝过没有?放屁也不如啊。讲这种话。
他对红树林发牢骚:你们不知啊,一个人头脑清楚不是好事,要多操几多心,要多吃几多苦。你们不知,你们只会笑。你们哭过没有?没有。什么时候你们会哭你就明白了。
他对红树林说,咳呀,你们顶快活。阿楚阿从都没有你们快活,你们不要看她们脸上在笑,嘴巴里牛逼哄哄,其实心里流泪你们看不到。这个阿楚的老公养二奶养得七七八八,她心里能好过吗?这个阿从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一套一套新潮得不得了,实际活得不开心,我看得出的,苦得很!
他唠唠叨叨说,我这几个仔女没有一个省心的。这个阿从更加不同一点,她妈妈死得早,我没可能不操心啊。女人不会生养是什么呢?女人不会生养好比雌鱼不会打籽母鸡不会下蛋,母鸡不会下蛋只有拿来杀掉。做人也是一样道理。人有乜本事呢?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养出活蹦乱跳的小人来,这个小人跟他娘老子血脉相连,走到哪里都没得变。这才叫个人,这才叫个好女人。老文家凭什么在这片海里生根立足?杀不光斩不绝?盖大楼?开公司?搞笑啊。那些东西有乜灵性啊?搞错啊。人啊,就要像你们一样才牢靠。你们不知啊。男人都是为女人忙。女人是为哪个忙?女人是为仔女忙。所以讲来讲去都是为仔女啊。
每天,做完一天的事,文叔就对着红树坐在红泥礁上等落日,讲讲谁也不要听的闲话。等到海面上阳光不再跳了,像摔碎的镜子一样跌进浪底,脚边涌起一堆堆泡沫,他还要亲自看着白昼一点一点融进海水里,海浪花涨大了一点一点舔湿脚背才肯离去。只有这时他才显得衰老和悲凉,这时他才肯睁开半只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就像那张照片里的样子。
接下来两天,文叔心里好烦。
文叔对红树讲,不行啊,我要问问这个衰仔。两个人究竟为乜事情呢?阿从不是客家女吗?酿豆腐做不得吗?老火汤煲不到吗?端茶弄水孝顺公婆,她都不识做吗?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们不懂的,这是个大事。这样他就跳上舢板回村里来。
可是凭什么呀。现在宾仔算你什么人呢?人家会问:你自家仔管好没有?你识得做吗?这样一路想过去,气竟短了不少,腿脚也软了不少。文叔在村里兜了三圈。第一圈,他看见宾仔站在酒楼门口正同人家讲笑,他觉得不好,他不想当着外人同这个衰仔吵架。第二圈,他看见宾仔指挥两个小姐挂宫灯,正要过去却见那个衰仔伸手在小姐雪白的肚皮上摸了一把,顿时踩到一泡屎一样把脚缩回来。第三圈他下决心要过去的,步子跨得很大。想了一肚子话如果三圈兜下来还不敢讲,那一定比屎还要臭的。可是他又看见了阿从。
阿从从一辆轿车里钻出来,又牵牢一个男的手。那男的点头同宾仔打招呼,那个衰仔马上像九节虾跳进汤锅里,上下身粘成一团将他们迎了进去。
文叔就呆掉了,眼睛里模模糊糊,像是看到电影一样。头脑却一点一点涨大,这个衰女仔啊,你还是个客家女吗?就算离婚了也不好这样张狂的,你牵了男人来做乜呀?来示威的吗?人家是要做生意啊,不好这样欺负人的。现在,他竟然同情起宾仔来了,想想这个衰仔也是的,一点骨头也没有,猪大肠一样,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摊。
他昏昏沉沉来到码头,糊里糊涂跳上船,划了一气船却不动。原来是船缆还系牢在趸头上。他想,你这个老鬼气昏头了,没有用场了,自家仔女也管不住,连缆绳系牢了也不晓得。
正在这时香蕉桔子橙子像雨点一样飞过来,原来他被一帮细罗仔盯牢了,他们看到一个猿猴一样的东西,胡子跟头毛连在一起,眼睛通红像一头怪兽。细罗仔们很久没有这样刺激的节目了,从家里把整筐的橙子香蕉搬出来,一只只丢过去。
他们快活地喊:猴子上岸了,鬼要划船了,猴子上岸了,鬼要划船了。
文叔抓一只橙子就冲过去,他眼球突出来,嘴角吓人地歪向一边,嘴里喊,打!打!打!叫你打!口水一串串流下来,一直挂到胸前。
细罗仔们吓退了。文叔却没玩够一样,跟了细罗仔后面撵,嘴里喊,打,打啊。又把村里村外游了个遍,吓得那些阿公阿婆钉在门口张着大嘴一声不出。
文叔剥了一只香蕉,又剥了一只橙子,香蕉咬一口,橙子再来一口,香蕉再来一口……于是他就快活起来了,嘻嘻哈哈笑着回到码头去。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