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问苍茫》第七章(24)、(25)、(26)
第七章
24
春节期间赵学尧回了趟内地,把身后乱七八糟的事务处理干净了。房子给了老婆,儿子给了奶奶,这是以壮士断臂的姿态处理这些事的,一刀砍下去,眉头都不皱。新的一年开始了,他要以崭新的面貌拥抱这个时代,全力以赴。
这天回到写字楼,赵学尧看见几个小姐神色庄重地嚼舌头,一问,才知文太出事了。头天晚上,他就听见文总反复说我怕“冰果”,当时误以为是一句粗话没往深处想。回一趟内地把“冰果”给忘了,“我怕冰果”其实恰恰说明他是怕着某件事,是很有内涵的。
原来是文太一时想不开,昨夜拌几句嘴早上就没醒过来。文总一检查,满满一瓶安眠药只在地毯缝里找到一粒,文总当时就落了泪。七手八脚往医院送,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胡小姐说,文姨也不好,骂句八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没钱花,八婆就八婆好了。年纪大了,黄脸婆了,想穿一点啦。
赵学尧昏头涨脑往医院赶,一颗心也苦苦涩涩沉下去,脸色比文总还难看。好容易铺垫到如今,一台大戏眼看拉开大幕了,主角却出不了台。万一文太回不来,文总心情肯定好不了,肯定什么也不想干。就是他想干也不能硬叫老母鸡变鸭。万一文太能回来呢?能回来这样一闹也等于把问题公开化了,主角横竖是“冰果”不怕的,只是苦了编剧跟导演。何子钢也没事,大不了他不扶阿斗扶东吴,他总归要找出题目来的。只是赵学尧这一年岂不白熬了?还搭上一部书稿。
想想这文太也是的,看上去挺和善,谁知面善心不善,文总这点事又不是不知道,偏偏赶在这时候闹。闹就闹是了,何必非往绝路上闹?连个思想工作的机会也不给,实在违背了客家妇女的传统美德。
赵学尧一路这么想过去,正面反面的可能性都令他灰心。又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何子钢叫通,那头一听也傻了,半天才回话说,怎么会出这种事?
赵学尧说就是出了,现在不是让你提问题。
何子钢说,他老婆早干什么去了?非等他改邪归正了才自杀?这不合情理!
赵学尧说,没时间了,我快到医院了。
何子钢说,要是真过去了,倒也省事了。
赵学尧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要是那样就更麻烦,这我早就想过了。你要没有其他主意我就关机了。
何子钢说,等等,她就没抢救过集体财产?没参加慈善活动?她没有一点闪光的东西可以挖掘吗?
赵学尧不耐烦,说我没有时间跟你磨牙了,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何子钢咂嘴,我要是有个头衔就好了。
赵学尧说,对呀,市委领导派你来的嘛,你代表市委关怀一下嘛。
红会医院离何子钢家不远,赵学尧前脚到何子钢后脚也跟上了。半月没见,何子钢好像瘦了一圈,眼镜架老往下滑,眼底血红。
赵学尧说,你是赌钱了还是吃死人肉了?
何子钢撇嘴一笑,样子怪怪的。
两个人在门口商量了一下,觉得现在关键还在文念祖身上。还是要争取文念祖挺住,不能放弃。不到最后一步就不能认输。抓住文念祖这个中心不动摇,一百年也不动摇,出现任何情况也不动摇。只要我们自己不乱敌人是乱不起来的。
何子钢说,现在就看你识做不识做了。
于是两个人并肩往病房里闯,信心百倍的样子。
找到病房一看,才知有惊无险。文太已然没事,正在输液。文总痴愣着,坐床头上茫茫然有痛苦状。他家三个女儿都在,冲赵学尧点点头。他俩也不吱声,垂手陪着,大气不出,睁眼看着药液在导管里一点一点膨胀,变圆,拉长,滴落。
终于等到文总有了表情。来到外屋,何子钢沉痛地代表市委领导表示慰问,领导有话:念祖同志是个好同志,向念祖同志问好。
赵学尧解释说,小何同志是下来了解工作进度的,今天一听说就向领导汇报了。
文总说,多谢多谢。
何子钢说,不容易啊,你们过去吃了那么多苦,把幸福村搞成这样不容易啊。说得文总眼也红起来,拉着他的手不放。又说了些宽慰话,何子钢就告退了。
文总这才低声问,怎么这么巧?
赵学尧说,文总放心,大家都知道文太是食物中毒。
文总叹了口气,脸色苍白地说,想想我也是对她不起的。我心里真的好烦好烦。
赵学尧说,交给我来处理吧。你该休息一下了。
文总于是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拍了拍,最后握了手才离开。赵学尧心里热着,有种异样的感觉,虫子一样慢慢爬,有点感动,又有点庆幸。他想到了老郭和打工妹,想到了唐源,还有何子钢,比较起来竟还是文总人情味重一些。
原来文太并不是为迟小姐的事闹,是两个人说戗了才扯出她来的。文总的细女很会说话,三句两句赵学尧就明白了。
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不争气的小儿子。他俩一共养过六胎,死掉三个,直到快关门了才养出这个带把的。谁知养着养着就养出坏毛病来,如今初中没毕业戒毒所已进了两回。文太的心思是,戒毒所里太苦,跟坐监一样,隔不几天就想把儿子弄出来。可人一出来就旧病发作。两口子脚镣手铐也用过,头也给儿子磕过,到底没能治住。再想往里送,人家就要赞助,开口就是一幢楼。这边才把人送去,那边文太又受不住了。唠叨多了文总不免心烦,搁谁身上谁也烦。于是就吵,吵开头了就鸡婆鸭公地胡扯。这样文太想想就没意思了,钱再多也没意思了。
谁知如今安眠药也改良了,只管睡觉不管杀人。
赵学尧做思想工作是行家里手,加上二女细女在一旁呼应,文太也就把热泪喷将出来。
文太说,赵老师我好苦啊,我请过黄大仙的,他讲我命苦啊,一辈子苦丈夫苦儿子。
他发觉文太相当耐看,嘴唇丰满,眼睛特别大,深深扣进去有海洋色,年轻时绝对一流。看着不觉就走了神,还叹了口气。
文太说,赵先生?
赵学尧见文太脸红了,便胡诌道,文太命是苦,不过已经苦到头了,过了这一坎往后一定越来越好。
文太瞳仁一跳,说黄大仙也是这么讲。
赵学尧说,下次我请个高人来给你看看,他是专门给中央首长看的,天目一开几千里外都能看见。不过这种人一般不愿给人看,很伤身体。
文太叫起来,没错,大师都是这样的。赵先生你一定要帮我请他来,要几钱你话我知。
赵学尧笑,这种高人是不收钱的,他们要钱没用。他们是吃素的。
细女说,赵老师是大知识分子,他讲请就一定请得到的。妈妈要相信他啦。
文太说,赵老师你们知识分子脸皮薄,家里有难处也不愿讲,你不讲我也知道的。不然你不会到我们农村里来。以后你有事就话我知。我是识得做的。
赵学尧嘿然,说惭愧。
文太又说,钱这个狗东西最不是东西,没它不行,有它也不行。早先我阿爸就是没钱送医院才死掉的。要是现在,腰子病算个乜呀,活人腰子也买得到的。
正谈得融洽,胡小姐到了,双手高举,两眼通红,从门外直扑进来,把高跟鞋也踢掉了。文太于是又眼红红地想哭。
从医院出来赵学尧头大了一圈。原来识做是这么回事,倒也不难。比起胡小姐的夸张,赵学尧认为自己还不算太过。胸中开头那点忐忑顿时被牛气弥漫了。他忽然想起何子钢的高论:这世界人跟人比的不是知识,不是智慧,而是胆量,是一股子不按常理出牌的凶狠劲儿。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早有这个认识,也许早就把那个造就中国小地主的策划搞得轰轰烈烈,他也就不是现在的他了。
何子钢家里乱得像是刚刚被打过劫,衣服扔了一地,两只箱子张着大嘴竖在桌上。赵学尧本想跟他上楼去交流心得体会,却碰见了这种难堪。
何子钢倒是说得很平淡:离了,昨天。然后吹一声口哨,去打火烧水。
赵学尧怔了半天,说,你倒是真够凶狠的。
何子钢冷笑道,真有狠劲儿的不是我。儿子过年就送走了,回过头来再找我签字,一切都在人家的计划之中。当然这期间也没忘安排一两次做爱。
赵学尧说,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何子钢不吭,拿脚把衣服踢到墙角,好像是要腾出一条道来。赵学尧问,她到哪去了?
何子钢说,你怕她没地方去?好地方多着呢。道不同不相谋,就是这样。
赵学尧心里发冷,知道劝也没什么好劝,喝酒何子钢又不会,干坐一会儿便要告辞。
何子钢说,也好,我要睡一觉。拉开门又说,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没事,谁也不能挡住我,谁也不能!
赵学尧背对着他下楼,没回头。不用回头也能想出他的模样,蓬着头,红着眼,凶光四溢面色如铁。
25
晚上迟小姐来了电话,声音甜甜的软软的,问过新年好又说了一会儿天气,抱怨几句孩子,还讲最近好闷好想出去跳舞,可惜走不开。赵学尧明白她是催问款子,可是文总不开口他也无法回答,便吹迟小姐舞跳得好音乐感觉好审美趣味一流,又提醒迟小姐给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最后告诉她年底村里接连出事,文总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相信再有几天那件事一定可以办妥。
赵学尧说,我也着急啊,我不也想挣点钱吗?听到这样的坦诚,迟小姐就很清脆地笑了。
赵学尧没把这事告诉文总,文总不急他理所当然也不能急。他都在深圳混一年多了还能不进步吗?他该为自己着急才对。得空他就把稿子拿出来改两笔,体味一下这个“幸福模式”,想象一下他将如何面对理论界新闻界的轮番轰炸,他急个屁。
这天中午胡小姐来通知,说文总让他下午不要走开。赵学尧刚问一声文总在哪里,胡小姐酸话就出来了,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意思分明是失宠了。她说她的作用就是养在那边搭通天地线,早就心知肚明的。赵学尧便不敢再多话。
赵学尧听说胡小姐有个叔叔在省里做事,村里有事都要请他出面,有很大的威慑作用。心想蛇有蛇路鳖有鳖路,你能搭通天地线也是个专利级别的本事,何必非要贴得太紧呢?
正想着,老郭一脸严肃地进来了。老郭这几天好像老是有话要说,又好像要等着他先开口,弄得赵学尧很厌烦。
老郭说,首先我声明,我不是看你走红嫉妒你,我这个人最淡泊的。
赵学尧心里明白,这些日子他的努力已经见到了效果,他在众人的心目中地位已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老板和他关系已经引起大家嫉妒了。于是赵学尧努力摆出一副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来,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你们也太敏感了。心里却有根鹅毛轻轻挠着扇着,感觉到了脱颖而出的快乐。
老郭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想发点牢骚,很有点壮志难酬的意思。依他的说法,这么大的资本交给他来操作,早不知发到哪里去了。现在这样搞,比私人口袋还要没数,一弄就是几百万的缺口。现在这样管理非闹出事情不可。
这个老郭和当初自己一样天真,还是一副主人翁腔调,而他又没有何子钢这种尖酸刻薄的合作者来提醒挖苦,赵学尧只能为他惋惜。皇帝不急太监是不能急的,太监一急朝廷就要乱了。古人给太监去势不尽然是为了后宫安全,还有一层含义是,不能让太监有血性有人格,否则当皇帝的还有什么劲?当然赵学尧并不想当太监,这不过是个比喻。列宁也说过比喻都是跛足的。
文总是提前在帝豪大酒店定的位,澳洲龙虾,还有路易十三。赵学尧听说过这种酒,据说连瓶盖都是天然水晶的,立马诚惶诚恐。赵学尧说,文总你要是没有其他客人这酒还是退了吧。文总摆摆手不愿再提。
文总说,本来是请小迟一道来的,可她死活不肯见面,门也不开,没办法啦。
赵学尧也陪着叹气,说天下事就是这样。又说文总你是做大事业的人,应该以大局为重。迟小姐心里好受吗?总归是旧情难舍嘛,要下决心的嘛。
喝着酒,文总还是情迷意乱的样子,眼角也湿了,说你不知啊,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迟的地方,我真的是好中意她的。
赵学尧说,文总有情有义啊,是条好汉。这一大杯就为好汉干了。
文总说,我不是跟你吹,我要是想玩玩的话,找什么样的找不到?要几多要不到?我这个人最讲义气的。我老婆跟了我几十年,吃过不少辛苦,不是中意这一点早就休了她。我讲的就是义气,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赵学尧说,文总是不是有点后悔?
文总说,后悔就不会,心里好烦是真的。
赵学尧劝道,文总你要有长远目光,你的事业这才刚刚开始。现在这样处理,对你对迟小姐,都是最英明不过的事。你千万要坚持下来。
文总不吭,想想又说,你不知啊,我做到今天这样容易吗?
不容易。可是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能明白,还要来捣乱,我一天到晚烦也要烦死。老婆烦,小迟烦,现在老豆也要来烦!说着把桌子一捶。
赵学尧一惊,以前只听说文总的老父亲还留在文山岛不肯上岸,还不知有这样的烦恼。
文总说,我老豆不上岸,还野人一样跑来跑去,我脸上还有光吗?村里那些年纪大的阿公阿婆还能不闲话吗?你们的心事我心知肚明,只是脚杆上这点泥巴怕是一辈子都洗不净了。
赵学尧因为不了解内情,不敢妄议,只是说,古话说得好,尽人事看天意,天时地利人和,文总你眼下都有了。你的机会还是大把,综合各种因素,说白了,其实就是两个字,决心。
文总说,你们那个什么城市化,要不是我在这里话事,早就见鬼去了。
赵学尧说,这正是你文总高瞻远瞩的地方啊。改了城市户口人还在不在?还在。集团公司还在不在?还在。产权关系还在不在?这些东西还在你怕什么?反过来讲,政府想改,你能不改吗?你拖到最后改,还不如抢在前面改。将来的社会就是个讲实力的社会,你把实力抓在手里进北京也不怕,到美国也不怕。
文总就笑,说赵老师我话你知,人没钱是没用,钱多了也没用。人人都以为你钱来得容易。要钱的时候跟你笑,钱一到手脸又板起来,鬼都不认识你。台上的还在台上,台下的还在台下。
赵学尧就来劲了,说钱也要会花才行啊。文总你要真想坐到台上去也容易,只怕你坐上去又嫌不自由。
文总说,没坐过嘛,总还是想坐一坐的。
赵学尧大喜,站起来把胸一拍,文总你有决心,往后的事包在我身上。有粉要擦在脸上,不能擦在屁股上,这就是窍门。你别看老郭,这句话还是说得很有水平的。
文总不懂,又问了一遍,然后就盯着酒杯不吱声,渐渐地就把眼翻白了,五魂出窍直上斗牛。
有咨客进来问要不要小姐,文总问赵学尧,赵学尧说不要,文总说无所谓啦。赵学尧说真的不要,文总便把手一挥,接着喝路易十三。喝了几杯,都觉着没劲,又换茅台来喝。
文总说,小迟那边,你要负责给我搞掂。我怕她会做出傻事来。
赵学尧心想这怎么可能,却应道,你放心啦。文总说我不会亏待你。
然后就点歌来唱。文总唱的是《春天的故事》。赵学尧唱的是《敖包相会》。最后又合唱《东方明珠》。差不多了,文总把迟小姐的牡丹卡扔给赵学尧,说2000万搞不到,太多了,只搞到400万,400万也不少啦,她才跟了我两年。
赵学尧说,不少啦,一个工厂也不过如此。
文总就怪怪地笑,说她肚子就是一个工厂。说你没见过她的奶子,巨无霸啊。
赵学尧想起小李也有过类似评论,心想他们肯定在车上议论过巨无霸。然后便觉头晕,进洗手间把舌根压了,呕出一些,又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连楼梯也爬不动了,是小李背他上来的。进门就扑进马桶又吐一通,冲了凉,这才醒过来。看见屋里又是杯盘狼藉,知道老郭也没闲着。正要回屋,就听狼嗷似的一声长叹。看看,灯黑着,再听听,却是交欢的声响,方明白老先生这回是真的发火了。
早上赵学尧要了台车,准备给迟小姐去送牡丹卡。刚下楼,何子钢领着市体改办的人到了。何子钢恢复得不错,新修了边幅,眉宇间还夹着喜气,拉他到一边说,这回真的玩大了,省委领导安排下月来参观,你好好准备吧。
赵学尧大喜,却说道,是不是太突然一点?何子钢把眼睛一翻,嘴角就斜上去。
迟小姐那边,本来准备费一番口舌的,不料也顺汤顺水,一点障碍没有。迟小姐明显瘦了,她说天天都在健身。该锻炼锻炼啦,再不锻炼卖不出好价钱了。说着随手把卡扔在沙发里,一脸的自虐。
赵学尧见她每每把话说到绝处,也就不绕弯子,便直说文总是尽了力的,大概是实在筹不到你要的数。
迟小姐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该知足啦,不就奉献了两年吗?一年200万。又说,他要是真不凭良心,雇个黑社会把我干掉,花十万也就搞掂了。见赵学尧把嘴巴张开像看牙医,她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钱人处理问题一般都比较干净。有钱才有资格“讲卫生”,不对吗?
赵学尧只好装出呵欠打不出来的样子,忙不迭地告退,连滚带爬冲下楼去。
接下来果然开始忙乱。
区委组织部来总结文总的个人材料。市人大来村里搞基层政权建设调查。政协领导带着省客家研究会来商讨在幸福村召开年会。武警和驻军部队分别要求开展军民共建并创办经济实体。还有什么城管办爱卫会工商税务派出所各新闻单位,连北京一家报社也要在幸福村设个点以便追踪报道。又有作家协会的几个作家,软缠硬磨非要给幸福村出个报告文学集。这触动了赵学尧的一根神经,自然要坚决顶住,每人塞个红包打发了。这一来村委会八层写字楼的客房全部住满还要到外面临时包房。小餐厅已经不够,大厅摆开十几桌从早吃到晚,把餐厅经理阿宾嘴都笑歪了,见面就给赵学尧拱手作揖。
文总倒也豁达,任谁一开口就说好,好啊。过后私下里就问赵学尧:要几钱呐?
赵学尧成了当然的接待总管,却也说不清要花多少钱。文总索性给他定个每家三万的盘子,归他统一掌握。这样赵学尧便成了众矢之的。
老郭更加不满,到处说就是从前吃大户,那也是分季节有名堂又讲法度的,现在简直连科目也不要了。胡小姐就说,她叔叔最近也很有看法,再这样下去她也不想管了。
这天省电视台来采访,在写字楼拍完了,记者们兴犹未尽,又提出要拍几组领导与群众同劳动的镜头。
文总还随和,几个副老总却不耐烦,嘀嘀咕咕说外面太阳晒得死人。陪同的区委宣传部干部慌忙打圆场提建议,却又没法跟记者解释。偏偏领头的记者不识做,懵嚓嚓说这点阳光都晒不得,是不是太娇气了?你们祖辈都是打渔种地的还能比我们还不如吗?不会忘本吧?结果当下就冷了场。
赵学尧只好拉记者们先开饭,说餐厅的阿宾已经催得很急,有一种石斑鱼怪得很,一离海水就不好吃了。席间赵学尧考虑再三,给每位记者包了1000港币,另备一份礼品叫小姐送上去,他窥见记者们脸灿灿地装进了口袋,才把一颗心落进肚里。
这样一来不免是要对文总诉诉苦的。
谁知文总当晚就把全体干部集中起来训了话,丢你老母丢了十来遍,骂得两个副总当众把金项链摘下来才住口。说你又不是狗,用这么粗的链子拴。还说今后谁敢驳我面子,我叫他全家都没脸见人。
赵学尧这才知道坏了,不由跌足长叹。
文总安慰说,你怕什么?有我在,你冰果都不要怕。当初要不是我坚持不分家,他们现在不跟胜利村一样?他们不照样守着几间屋一块地,收房租食白粉?有今天这么威?当个副总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赵学尧说,话虽如此说,毕竟我是个外人,以后就难做了。
不料文总当即许愿说,你要不放心,明年我给你一个公司你自己出去做好了。我这个人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赵学尧狂喜,夜里吃三粒舒乐安定都不解决问题。实在按捺不住就给何子钢拨电话。
何子钢在那头也把大腿拍得叭叭响,说,怎么样?你按计行事不会错吧?我计中自有黄金屋。计中也有颜如玉,你等着吧。
赵学尧说,将来有我的自然也有你的。
何子钢说,将来的话就不用拿来哄我,深圳人只认现在不认将来。再说我也志不在此。
两人哈哈大笑。赵学尧又说了出书的事,何子钢认为找个出版社拿书号太小菜了不值一提。只是书名用“走出地平线”不好,太文化太没气魄,应该用“撬动地球”那一类的话,应该站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想问题。
赵学尧再一次感到何子钢的可爱,和他的深度。他说,你老婆要是再忍半年就好了,也许半年以后她就不会走了。
何子钢愣了一会儿,说,她已经忍了五年了。又说,最近市面上很时髦一种疲惫美,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26
兴奋一夜,早晨正搂着枕头迷糊,迟小姐打来电话,很活泼的样子请赵学尧出来饮茶。赵学尧说这几天我头都忙大了。迟小姐说会忙的人一般都讲究节奏是吧?赵老师不至于忙得连回扣都没时间拿吧?又咯咯笑,说十万怎么样?
赵学尧一个激灵弹起来,半天才答,开玩笑?
迟小姐也僵冷了半天说,我挣我的,你挣你的。我是规规矩矩办事的。要嫌少就明说。
赵学尧被打得措手不及,头脑已不在肩上,竹蜻蜓一般悬了空乱飞,眼前一个个假设光斑似的闪烁不停,实在是没有把握认定真伪。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么她必定在孩子问题上还有文章,那赵学尧就有口难辩因小失大了。可万一人家是诚心给的呢?你赵学尧就在扮傻了,做作不说,还落下笑柄。让人觉得你赵学尧是个可耻的局外人,是对现代生活的一种抗拒。赵学尧这半辈子也没攒够这个数啊,他对人民币没有意见啊。赵学尧嘴张着手举着,半天吐不出个声音来。那头喂了几声,电话挂上了,赵学尧才跟枪打的一样倒了下去。
又过几分钟,电话再响,迟小姐问刚才是怎么搞的?赵学尧说可能是电池不足了。迟小姐问,你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赵学尧说实在不能来,谢谢你的好意。
迟小姐说看来是嫌少。
赵学尧说不是。
迟小姐问究竟什么意思?
赵学尧心一横,说你挣的是血泪钱,我挣的是良心钱,吃你的回扣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不谈意义了,不谈了。
迟小姐就不吭,过一会儿才说,先这样吧。
赵学尧跳下床洗漱,又冲一个澡,镜子面前照了又照,陡然就看到自己的高大伟岸之处。心想将来手上有一个公司,稳稳当当赚钱比什么不强?区区十万算得了甚?
第二天中午,赵学尧跟客家研究会的人正谈着文氏家族的历史渊源,胡小姐探头叫赵学尧出来,说赶快到文总家去一趟,表情怪兮兮的。
到了一看,文总也在,女儿女婿坐了一屋,赵学尧立马紧张起来。
文总说,他们开我斗争会哩。
文太说赵老师不是外人,再丑也不怕的。现在弄成这样,只好麻烦人家赵老师来擦屁股。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原来全家正商量接纳新成员的事。
文总的三个女婿有两个在村里做事,女婿不比儿子,到底是外人,闹不出多大动静。把这个形势一看准,赵学尧脸上就笑得比较自然了,说你们是不是担心上户口麻烦?
两个女婿说,户口不是问题,花不了几个钱。
赵学尧说是不是怕迟小姐不愿意,以后有麻烦?大女说,她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她男人也附和道,不怕她搞事的,她要敢搞事,包在我身上。他瞥一眼老丈人,又把头勾下去。
文太说,死老头子给了她200万,她还会不愿意?200万哇。说着又哭。
两个小女儿就劝道,给都给过了,还话乜呀。反正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看他两个现在老实,在外不是一样花心?
于是几个女婿就只剩勾头吸烟的份了。
赵学尧就说,文太你有什么想法我帮着做就是了,你不要急,慢慢讲。
文太说,我是看那个仔可怜啊,那个仔没罪过啊,就是不知是真是假啊,那是个鸡婆啊。
文总说我讲过100遍了,你都不相信。文太说我就是不相信。
细女怕他们又要吵起来,在一旁讲,要是亲生骨肉,抱回来也很好玩的。
这样赵学尧心里就有底了,便说办法倒是有的。细女说,亲子鉴定喽,就是怕阿爸没面子。
文总吼道,要做你们做,我不做。
赵学尧就大包大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他瞟一眼文总,文总没反应。
告辞出来,一家子都送到门口,文太还说改天请你来吃客家饭。细女恭维他说,赵老师生得高高大大好威好猛好靓仔啊。
赵学尧嘴上千不好万不敢,心中也不免得意,现在文总一家都这么信任他,连这种事都不瞒他了,便有了种进入核心层次的感觉。
不料何子钢对此大为不满,责怪赵学尧节外生枝。他认为文念祖这个人并不简单,做事很有法度的。他自己家里人闹闹算什么,他自有办法摆平,不然那地方就不叫农村。糊涂。
赵学尧不服,心想你只顾眼前把事情弄成,我却不能没有长远打算。不管怎么说这次是上了他家的船,只会对今后有好处。
何子钢说,万一真查出问题怎么办?
赵学尧说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有协议的。迟小姐也不像是个胡来的人。
何子钢就冷笑,说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相信协议。这种狡兔三窟的事完全有可能。说文念祖都那个岁数了,派出去的兵将也是老弱病残,我越想越可疑。
赵学尧说你非要抬杠吗?我都表过态了。
何子钢就只好抓头皮,想想又说,你先不忙,等我找个关系再做,真不行也有个退路。看来这回只好动用一级战备关系了。
赵学尧哼哼说,关系还真不少!
何子钢说那自然,没有这个你能做成事?这几年我就积累这么一点资源,你看我赚到钱了吗?
赵学尧说,我就不相信,真查出问题你那个关系还管用?睁眼说瞎话?
何子钢眼一瞪,就是个猴子他也是文念祖的种,没有这种把握就不要做!连个假鉴定都不敢开,还能算关系吗?
看他那黑头青脸咬牙切齿的劲头又上来了,赵学尧就憋不住想笑,说你这种人真当了官也是个祸害。
何子钢僵起脖子道,那你就看花眼了,**都用我这种人风气早就正了!道理很简单:我不爱钱。
赵学尧说,那你爱什么?
何子钢说,赢,我要赢要成功。说着眼皮又垂了下来,又露出那种光。还说,你小看我啦赵老师!这个社会就是一台老虎机,要么你像炮弹一样打进去,把它炸得稀巴烂,要么你就被它吃掉、嚼碎、排泄精光、渣都不剩。你以为靠你那一套八面玲珑四两才气可以安身立命?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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