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者为什么不应该赞美劳动
在当代社会的公共话语中,"劳动创造价值""劳动成就人生"“劳动是财富之源”等口号被反复传颂。从学校课本到企业标语,从工作报告到网络正能量视频,劳动被塑造成一种超越时空的崇高价值。这种对劳动的普遍礼赞,常常被误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理念。但当我们真正回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地基,就会发现这种将劳动神圣化、永恒化的叙事,恰恰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精致伪装。马克思主义者不仅不应该不加批判地赞美劳动,更需要彻底揭露"劳动神学"背后隐藏的阶级统治密码。
赋予劳动崇高的地位并不是马克思的首创。在近代思想史的长河中,劳动始终占据着核心的形而上学地位。从洛克将劳动视为财产权的自然法基础,到黑格尔将劳动上升为精神自我实现的辩证环节,再到古典政治经济学将劳动价值论奉为市场交换的永恒法则,劳动被赋予了超越历史的神圣光环。这种将劳动与人的本质、财富创造进行非历史性联结的思维范式,构成了启蒙理性最深层的神学基质。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中的财产权神圣性、个人权利绝对性、市场交换自然性等核心信条,本质上都是这种劳动神学的世俗化表达。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任务,正在于穿透这层三位一体的神秘面纱,揭示其历史生成的物质条件与阶级本质。
一、两类劳动神学
在流行的理论图景中,存在着两种被广泛接受却严重曲解马克思主义的"劳动神学"。第一种是哲学维度的"劳动本质论",认为劳动是决定人类本质的实践活动。这种观点将人定义为"劳动的动物",把劳动视为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根本特征,强调人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实现自我本质。第二种是经济维度的"劳动财富论",它宣称"劳动是财富的唯一源泉",这种对劳动价值论的庸俗理解将“价值”等同于“物质财富”,将复杂的社会财富创造过程简化为个体劳动时间的累积。这两种论调看似继承了马克思对劳动的关注,实则都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
劳动本质论将人类劳动剥离具体历史形态,将其升华为确证人性的超验活动。这种叙事强行统合了古希腊哲思、中世纪手工劳动与现代工业劳动,制造出贯穿人类文明的同质化"劳动"概念。这种理论操作刻意忽视劳动形态背后的权力关系——在雅典城邦,自由民将体力劳动视为奴隶专属的卑贱活动;中世纪神学则将劳动解释为人类赎罪的永恒惩罚。正如学者邢冰指出,劳动本质论实为早期资产阶级建构的意识形态工具:当新兴工商业阶层需要对抗封建等级制时,便将商人交易、工匠生产、知识分子创造等异质活动统称为"劳动",以此凝聚第三等级的政治力量。这种话语重构在法国大革命前的政治论战中达到顶峰,当时的思想家通过将劳动论证为"人类普遍本质",成功将资产阶级的经济诉求包装成全体人类的解放宣言。
这种理论建构包含深刻的内在悖论:当资产阶级完成政治革命后,立即通过工厂法、济贫法等制度将无产阶级束缚在雇佣劳动体系中。劳动本质论宣称的"劳动创造人性尊严",在实践中异化为流水线上的机械重复动作。现代劳动过程中的"概念与执行分离"现象,正是这种悖论的集中体现——传统工匠对生产过程的完整掌控被分解为设计者与操作者的二元对立,工人沦为执行标准化指令的活体工具,资本增殖的活器官。劳动本质论从启蒙时期的解放话语,最终蜕变为维系资本权力的意识形态机器,在劳动过程的标准化监控与劳动者的自我规训中,完成"自由劳动"神话向统治现实的转化。
劳动财富论则通过混淆"劳动创造价值"与"劳动创造财富"这一超历史命题,完成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而上学化。拉萨尔主义者曾在《哥达纲领》中提出"劳动是一切财富和文化的源泉",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尖锐指出这种说法的资产阶级性质。他强调劳动从来不是抽象的、超历史的活动,"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即人的劳动力的表现"。将劳动视为财富源泉的观点,恰恰遮蔽了生产资料所有制这个根本问题。就像马克思嘲讽的那样,这种论调不过是"儿童识字课本里的陈词滥调",它刻意回避了劳动总是在特定生产关系下展开的历史事实。这种观点将复杂的社会财富创造过程简化为个体劳动的函数,既为"按劳分配"的资本主义法权提供依据,又为掩盖剩余价值剥削铺设理论温床。
亚当·斯密将原始渔猎劳动与工厂雇佣劳动等量齐观时,实则在理论上抹除了劳动价值形态的历史特殊性——只有当劳动力成为商品、生产依赖市场交换时,劳动才被迫披上价值的外衣。李嘉图将价值量等同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却拒绝揭示这种量化标准的背后潜藏了资本规训劳动的社会暴力:工作日长度由阶级对抗塑造,劳动强度依托工厂纪律确立,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通过世界市场竞争强制形成。这些历史条件被古典学派装进"自然规律"的黑箱,使价值范畴仿佛自古以来就是支配人类的自然力量。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工人劳动确实创造了新价值,但土地、机器、技术等生产要素的所有权却使资本家能够合法占有劳动成果。这种"劳动创造财富-财富归属资本"的悖论,正是资本主义法权的魔术:它先通过劳动价值论论证财富的劳动起源,再通过私有产权将劳动成果转移到资本手中。
二、“人-劳动-财富”三位一体的建构逻辑
劳动本质论与劳动财富论的意识形态耦合,通过双重抽象化过程完成了"人-劳动-财富"三位一体的神学建构。首先,劳动本质论通过形而上学的人学叙事,将人的类本质锚定在劳动范畴之中,使劳动成为确证人性尊严的终极场域。这种理论操作剥离了劳动的具体历史形态(奴隶劳动/农奴劳动/雇佣劳动),将其抽象为永恒的人类学特征,从而将"劳动的人"确立为现代主体性的根基。其次,庸俗劳动价值论通过经济学的自然化叙事,将财富创造简化为劳动时间的物质转化,使劳动成为贯通自然与文明的超历史中介。当洛克宣称"劳动在自然物中掺进自己的东西,因而使之成为他的财产"时,实际上构建了"人通过劳动占有自然"的神学图式——劳动既是主体确证自我本质的媒介,又是客体世界价值生成的源泉。
这种双重抽象化在资本主义法权体系中获得了制度性表达。通过将劳动本质论转化为"劳动创造财产权"的自然法信条,将庸俗劳动价值论固化为"劳动决定价值量"的市场法则,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完成了三位一体的闭合循环:人必须通过劳动实现自我本质(哲学维度),劳动必然创造物质财富(经济维度),财富自然归属于劳动主体(法权维度)。这种逻辑链条将具体历史条件下形成的雇佣劳动关系,论证为符合人性本质、顺应自然法则、彰显正义原则的永恒秩序。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揭示的"市民社会辩证法",正是这种三位一体神学的哲学映照:劳动者在对象化过程中确证自我,却不得不将劳动产品让渡给市场体系,最终在异化中完成"理性的狡计"。
这种将人的本质、劳动与财富进行非历史性捆绑的意识形态,在当代社会已渗透为某种"常识":很多人相信工资差异纯粹反映劳动投入的"含金量",富豪的巨额资产被美化为"高强度工作的合理回报",而低收入者则被默认为"缺乏奋斗精神的失败者"。教育系统不断灌输"知识改变命运"的线性逻辑,将青少年的学业竞争包装成"劳动能力养成训练营"。这种意识形态运作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成功抹除了生产资料占有、阶级壁垒、制度性歧视等结构性因素,将复杂的社会财富分配机制简化为原子化个人的劳动竞赛。当劳动者在这种叙事中自觉将贫困归咎于自身不够努力,资本统治便完成了最精妙的意识形态闭环:它既转移了人们对分配不公的批判视线,又通过制造永久的自我否定焦虑,源源不断地汲取劳动者的生命能量。上面的逻辑反过来也是成立的:自由主义者用无数种不同的话术重复“没有私有财产权和适当的财富不平等,就难以激励人们努力地劳动”,正是这种三位一体神学最好的体现。
三、历史唯物主义的祛魅:对三位一体神学的批判与超越
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锋芒直指劳动神学的历史虚构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戳穿了劳动本质论的人类学幻象:"人们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他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活"。劳动从来不是抽象的人性证明,而是特定生产方式下的具体实践。原始社会的采集劳动、封建社会的徭役劳动、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体现着完全不同的社会关系图谱。将劳动抽象为人的本质,实质是将资产阶级时代特有的雇佣劳动形态普遍化为人类存在的永恒模式,这正是意识形态"倒置"的典型症候。
对劳动财富论的解构则揭开了物化逻辑的面具。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明,劳动形成价值的特质并非劳动的天然属性,而是商品生产社会特有的历史规定性。当劳动力本身成为商品,当劳动时间被抽象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价值形式才获得支配人类生活的神秘力量。古典经济学将这种历史性的价值规律论证为自然法则,恰恰暴露了其理论服务于资本统治的阶级本质。三位一体神学中"劳动-财富"的直接对应关系,在贫富分化的现实面前轰然崩塌:工资劳动者创造的财富永远超出其劳动力价值,这个差额构成了资本积累的源泉。
这种批判最终指向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总体性颠覆。马克思揭示,三位一体神学中的"人"实质是被资本形塑的抽象人格——既是法律意义上的财产主体,又是经济意义上的劳动力商品;"劳动"成为价值增殖的工具理性载体,丧失了人的对象化本质;"财富"则异化为支配劳动的社会权力。要打破这种物化锁链,必须超越将劳动神圣化的启蒙叙事,在消灭雇佣劳动制度的革命实践中,重建"自由人联合体"的生产方式。在这里,大写的“劳动”不复存在,劳动将不再成为“劳动”,而将复归为各不相同的创作、哲思和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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