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琴》这部电影,我很早以前就看完了,但我一直动不了笔。这部电影是沉重的,我能从整部电影的色调和画面中看出它的痛苦与悲伤,但我还不能真正读懂它的痛苦与悲伤。我查阅了许多资料,并且花了一天时间去工厂体验了工人的生活,我才慢慢地读懂这种痛苦与悲伤,这种属于整个工人阶级的沉痛地悲伤。

  电影的定位是喜剧。电影的主线,是下岗工人陈桂林为了留住女儿,在一群朋友的帮助下用钢铁为女儿制造一架钢琴的故事。电影的另一条线,则是老一辈工人保卫烟囱的经过。这两条线交叉进行,过程是具有喜剧色彩的,比如主线的“偷琴”,副线把烟囱设计成长颈鹿等等,但结局都是一样的,陈桂林留不住女儿,老工人留不住烟囱,但女儿不只是女儿,烟囱也不只是烟囱,这两者都指向一个更深层次的主题,即工人阶级主人翁的地位是留不住的。从电影中,我们其实能够看到工人的三种状况,电影里的有下岗前的工人和下岗后的工人,电影外是观众中的工人。本文讲逐一分析三种工人的不同特点,探究工人阶级的地位变迁。

  下岗前的工人

  这是筚路蓝缕的一代,这是劳动最光荣,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时代。当时的工人是企业的主人,企业无法开除工人,领导干部也不敢随意训斥工人,领导干部由工人选举,为人民服务且受人民监督。1960年鞍山市探索出了一条适合社会主义发展的企业管理方式,即鞍钢宪法。“鞍钢宪法”的内容是“两参一改三结合”,即“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工程技术人员、管理者和工人在生产实践和技术创新中结合”。当时的社会在极力缩小干部与工人,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的关系。干部要参加劳动,工人也可参与工厂的管理。工人不是物化的工具,劳动也不是被异化的价值,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劳动创造的价值属于自己。工人创造的财富首先上交国家,然后再由国家统一分配。

  工人福利就是国家分配的结果。比如,电影中,汪工住的房子,就是工人福利的一部分。分房子,不是按官大官小,而是按工龄。谁的工龄长,谁对工厂的贡献大,谁就分得最好的房子。干部分房是不占优势的,按照当时的说法,干部是要“顶天立地”的,即住一楼和顶楼。除了房子以外,工厂还建有各种各样的基础设施,有医院,有学校,比如,《钢的琴》的取经地在鞍山红旗拖拉机厂,在这个地方,我们至今还能在地图上搜索到,鞍山红旗拖拉机制造厂职工医院,红旗拖拉机厂幼儿园,鞍山市立红旗拖拉机制造厂子弟小学。

  工人阶级有地位,有尊严,生活有保障,他们从心底认为,自己是工厂的主人。在这种制度下,工人的积极性是空前地高涨,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工业奇迹。在电影中,汪工在木骨架钢琴做不成,改做钢骨架琴时,所说的“没有敢想敢干敢拼的精神,那不是我们工人做的事”,还有陈桂林所说的,“我们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我们创造困难也要上”,这句话原话,是石油工人王进喜所说的“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两句话足以体现工人阶级艰苦奋斗,积极进取的拼搏精神和实践精神。

  当然,除了有精神以外,工人阶级还具有组织性和斗争性。电影中,老工人保卫烟囱是以副线的形式出现的,时时穿插在陈桂林等一行人的活动中,当陈桂林一行人准备偷钢琴时,他们在饭桌上提起烟囱的年纪;当他们准备造钢琴时,在汪工的家里提起如何保卫烟囱;当他们正在造钢琴时,曾经的工人再一次聚集在工厂为保卫烟囱而努力;当他们放弃造钢琴时,工人们在不远处的山坡目睹烟囱的炸毁。烟囱对工人来说,是意义非凡的,在电影中,他们写了联名信,连淑贤的母亲和沉默寡言的陈父全都按了手印,他们重新设计了烟囱,从长颈鹿到蹦极到香炉,他们设计了十多种方案,为了保卫烟囱,保卫曾经的记忆,他们组织了最后一次的斗争,当然,结果不尽人意,当烟囱倒塌时,工人们便彻底地告别了曾经的辉煌岁月。

  下岗后的工人

  工人们下岗以后,集体被分裂成原子化的个人,他们散落各地,各自谋生。陈桂林和淑娴组织起了小乐队,小菊跟了卖假药的,王抗美去学校当了保安,大刘干起了杀猪的行当,季哥搞起了倒卖,快手开了个修锁的小铺子,胖头无所事事,二姐夫因为拉不下脸所以没事做。一群能够在废墟上建起钢琴的人,却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下,为温饱而奔波。所以在电影中,当陈桂林想要借钱买钢琴时,大刘左推右拒,不断打着马虎眼,胖头躲到了烟囱上,王抗美更是躲到了乡下,这并不能够说明他们自私小气,而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他们是自身难保,哪还有闲钱借给陈桂林买钢琴呢?

  然而当陈桂林要去偷钢琴和造钢琴时,这些为了防止借钱而四处躲避的昔日伙伴,却又重新站在了陈桂林的身后,倾尽全力支持他帮助他。他们在KTV中唱起了《怀念战友》,在最后一次没有被金钱异化的劳动中,他们再次享受了劳动带给他们的快乐,他们再次回到了工人阶级的身份中,爆发出惊人的创造力。组织起来能造钢琴,分散以后却难以维持温饱,这就是他们当时的状况。

  据统计,在1995—2002年这短短七年内,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精简了整整6千万名职工,其中最受影响的,就是东北地区。这段岁月被后来的人称为下岗潮。工人的铁饭碗被打破,工人不再是工厂的主人,终身制变成合同制,国营企业变成国有企业,工人不再享有管理权。改制后,工厂的效益日益低下,为了优化企业,便通过买断工龄的形式,让大批工人下岗。然而。这还不够,许多买断工龄的工人甚至拿不到安置费。于是女人走进红红灯区,男人拿起砍刀,全家喝下老鼠药,不知道1998年在中央电视台唱《从头到来》的刘欢,1999年在春晚舞台上说出“我不下岗谁下岗”的黄宏,有没有听见东北人民的唾骂,至今还活跃在社交帐号上为母亲张明杰喊冤的曲婉婷,在夜半时有没有看见被冻死的东北人民的冤魂。

  随着工人地位的改变,工人的待遇也不复从前。比如说,陈桂林所居住的房子,在从前是免费分配的,而到了后来,这个房子还需要陈桂林自己出钱购买产权。学校和医院也纷纷撤点合并。在造琴时闪过的旧工厂的车间和宿舍楼,在围堵安昌业中闪过的一系列旧工厂的影子,在陈桂林指导小元练琴时闪过的工作先进者的锦旗,这些景物荒芜,破败,都在无声地告诉着人们,那个辉煌的时代已成为了过去。

  现在的工人

  现在的工人和以前的工人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现在的工人又被称作是新工人。我看完电影以后,为了感受新老工人的不同,我去邮政打了一天日结工,对新工人的分析,我将从我一天的见闻和感受入手。

  首先是工作时长,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七点,而我们实际上是七点半就要在门口集合,中午有五十分钟的吃饭时间,具体什么时候不确定,我们当天是11;36按停了传送带,其他的线有些比我们早,有些比我们迟。传送带最迟六点五十就会停,最早可能六点二十,这个时间取决于今天货物的多少,如果多,就要晚一点,如果少,就可以早一点。我们当天货物比较少,人也少,所以在传送带旁堆积了很多货物,我们在六点半按停了传送带,然后集体加班,整理堆积的货物,整理完以后,要把拖车归位,要搞好厂房的卫生。

  第二是工作强度,据旁边的工友说,当天的货物其实并不多,在上午的时候大家彼此配合,互相帮助,我们偶尔还能停下来喝口水,吃点东西。但到了下午,我们开始手忙脚乱。这种日结的工作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像我这样在传送带旁分拣快递,把传送带上的货物放到身后的网车中去,还有一种是负责拉车,就是把装满货物的网车拉开,即使换上空的网车,他们还需要把装满货物的网车腾空。当天,因为接近过年,货物少了很多,所以网格长就少招了拉车的人。所以下午的时候,没人换车,我们就只能自己换车,后面甚至无车可换,所以我们的货物慢慢地就堆积在了过道上,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在下班集合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传送机的机头,机头上有一个黑色的屏幕,我看见上面写着额定效率110袋,效率134件/人/小时。

  第三是工友之间的关系,首先是普通工人和网格长之间的关系,在没有工作失误时,还是比较融洽的。因为我是新人,所以网格长将我安排到了传送带的后面,后面的工作相对简单些。在货物不是很多的时候,网格长过来巡查,工友们还能和他们开开玩笑。但是当货物堆积在地上,甚至人都没法站脚时,网格长就开始骂骂咧咧,指责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换车,不过我们线上这几位网格长还是比较和蔼,之前我打夜班时,“干不了就滚”的那位网格长要凶悍得多。当然因为货物堆积的缘故,我们加了一点班,网格长在集合时又骂了我们一顿。然后是工友与工友之间的关系,总体来说是比较融洽的。在工作时,我们互相帮忙,后面我忙不过来时,都是周围的工友在帮忙。当然,其实也有一些小插曲,比如我发现没人换车后,我非常气愤,甚至怀疑拉车的人根本没有在干活。但是对面的大哥告诉我,不是他们没有干活,而是他们也干不完。他还教我,货物堆积起来以后我怎么“偷懒”。当我这边的货物已经堆积得站不住脚以后,那位负责拉车的工友终于来了,他朝我笑了一下,劝诫我不要太着急,“别这么拼命硬干,又不加钱,又不加人。”

  第四是薪资,像我这样的分拣日结工,干一天是140元,拉车是160元。其他的老手是天天都来上班,他们一个月加上全勤奖和餐补,大概是5000元左右。

  第五是人员结构,据我观察,在这个厂区里,底层工人40~50岁的人居多,且他们的学历一般不高,大部分是初中水平。也有些20多岁的年轻人,他们的学历稍微高一点,可能是高中和大专。网格长基本上是30至40岁,有一部分是50岁的,但是20~30岁的没有见到。

  第六是下班生活,分拣快递基本不提供宿舍,所以工人们下班以后就是各自回家,所以工人们在下班后就分散了,原子化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工作时间长,工作强度大,没有安全措施(手套也不发),没有保障,没有尊严(可以随意被老板或线长辱骂),工作报酬和付出严重不相符......这是我感受的现状。和老工人相比,现在的工人已经不再是主人,而是一件市场上的商品,他们的地位,和待遇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们的斗争性和阶级性,在以经济建设为纲的语境中也退化了许多。

  其实,在新中国的历史上,工人发生了两次巨大的改变,一次是新中国成立后,工人一跃成为了国家的主人,第二次是国企改制后,新中国的工人从社会主流沦为了社会的边缘。在电影中,无论是造钢琴还是保烟囱,我们都可以看作是工人阶级最后的斗争和努力,但是他们还是失败了,没有留住小元,没有保住烟囱,于是他们在静默中参加了自己的葬礼。然而葬礼后就意味着新生,哭泣过后我们终将清醒,从电影到现实,从现在到未来,我们一定会迎来第三次巨大的改变。

  【老师点评】

  本文通过对电影《钢的琴》的评析,论述了下岗前的工人,下岗后的工人和现在的工人,尤其是“现在的工人”一节,用自已打工体验的经验生动而深刻揭示了“新中国工人阶级”从国家主人到沦为资本家工具的历史变迁,观点鲜明,结构严谨,语言精准,是一篇形式与内容结合得颇为完美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