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问苍茫》第十二章(44)、(45)
44
柳叶叶没有想到的事终于见到了。
先是医生催毛妹她们去办出院手续,而后是住院部说她们几个都欠费,不能办。她们拿着单子楼上楼下来回跑,傻子一样被人家训来训去。柳叶叶就给公司的财务打电话,会计说,公司几个月都没钱出粮了,你不知道吗?
她说,那你叫她们怎么样办?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啪!挂上了。
倒是毛妹比她们冷静,目光直直地说,走吧。
她们说怎么走啊?
毛妹说,就这样空身子走,什么都不要拿。然后她们几个就贼偷一样逃出来了。
回去是坐的中巴,柳叶叶怕毛妹的样子给人家看到,一直在前面护着,她们几个也都不吭声,搞得气氛很凝重。但毛妹包脸顶纱的模样还是很惹眼,一车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停车的时候,有几个男的就喊,什么美女啊不给人看。柳叶叶开头也没吭声,后来说多了就发火说,人家是受了工伤,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毛妹拉拉她,叫她不要理。可那几个还在起哄,毛妹就把纱布掀起来。
车里啊了一声,然后全部蜡住,再也没人多嘴。那一刻她看见毛妹的眼里有亮光一闪,不是眼泪,倒像是一种坚决的声音。这是无声的语言,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也让柳叶叶心里一咯噔。她相信,也就是那一刻,毛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
进了公司写字楼,更是鸦雀无声,大家都过来看了,都摇摇头然后走开。毛妹倒是平静下来,那块纱任什么人想来掀掀就让他掀掀,她不说话也不着急。
柳叶叶说,医院里手续还没有办。会计笑笑。柳叶叶问,这个事找哪个呢?会计又笑笑。
柳叶叶问,常书记在不在?
会计这才开口,说我们也在找常总呢。
毛妹想想说,还是先回宿舍吧。几个人就出来了。
但宿舍的床位已经被别人占了,毛妹的东西都被拣在纸箱子里。柳叶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毛妹看看,说就这样吧,我先跟你挤一晚。柳叶叶点点头。
但其他几个妹子就受不了了,那个小许住在七楼,从七楼一下飞出一个包,一下飞出一只盆。而楼下更是骂成一片吵成一片。
这一晚,柳叶叶翻来覆去困不着,她搂着毛妹,好想劝她几句,就是不知该劝什么,觉着劝什么都好像是假的,是装出来的。
毛妹一直不吭气,怎么问都不吭,弄得她好怕。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有希望常书记快点回来,给毛妹一个说法。不管人家怎么样讲,常书记是好人。好人也不是万能的,好人解决问题也需要过程,你要给人家时间,也许人家现在正在想办法呢。
到了后半夜,落了点雨,空气里有了点花香,一点一点飘进宿舍里来,这时毛妹开口了。说叶叶你不要担心,出了工伤就要辞退,我早就晓得。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留下来,还不如自己走。我明天就到小青那边去种菜,一边种一边等,等拿到赔偿金我就回家。我好想家啊。
柳叶叶心酸了,眼泪水一下喷出来。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啊?一起来的老乡一个都不剩。
其实她难过的不是这个,这个结果她已经晓得了,她难过的是公司,这样的结果太冷酷了。她说无论如何你都要等到常书记回来再走,他不会这样对你的,那些人不代表他,那些人也不代表公司。怎么这样冷漠这样绝情啊?怎么连一点慰问都没有,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啊?你还是个拉长啊?
毛妹替她理着头发,说,我以后要是跟公司有麻缠,你千万不要出面。你的心思我晓得,你出面对你不好,真的不好。
有啥子不好?常书记我一定要问的,常书记不是这样的,是他把你招来的。
毛妹说,公司不是常书记的,是老板的。常书记也是个打工的,也许他有他的难处。你说他们不晓得我们回来了吗?肯定晓得。只是他们不愿意见面。
这一问倒是把她问住了。但这一问又好像常书记在故意躲着似的。也许他们确实有事情呢?也许他们正在外头找钱,公司已经几个月不放粮了,没有钱他怎么好见你们呢?没有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样一想好像又可以解释了。
她说,常书记好有爱心的。
毛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这样说说也好,说说心里舒服一点,说说三星就偏西了,说说天就快亮了。有句话说得好,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毛妹说,你以后自己也要当心一点,凡事不要太死心眼,一厢情愿的事不要做。
她晓得她指的是什么。她说,好,好。然后她就困死过去。毛妹什么时间走的她不晓得。
她晓得的是,常书记第二天没出现,第三天也没出现。等到他出现的时候,小王小李小许她们三个也走了,出了工伤的人全部都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公司里平静得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从来没有那七个人,只剩下烧毁的厂房像个骷髅躺在那边。哪个也不再议论这件事,生产还在继续,生活还在继续,只是以往的心情再也不能继续。这种平静太奇怪了,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叫人害怕的平静。
直到毛妹走后第四天,主管让她到写字楼去一下,她才晓得公司一直是由律师在处理这件事。律师是个女的,很时尚很高贵的那种,问她能不能联系到毛妹。
她说当然可以,就留下了小青的电话。
律师又问,张毛妹家里是不是经济上很困难?
她说是的。律师说,你能不能写一个旁证材料,说明一下她家的情况?
她就写了,舅舅的缩骨症,舅妈的风湿腿,还有小妹得的怪病,这些都要花钱,都要靠毛妹打工。她问,写下这些是不是可以多赔偿一些?律师说你只要把真实情况写下来就可以回去了。她想再多问一句都问不到。
律师说,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让她很恼火,没有关系你找我干吗?扭身就去找常书记。这回常书记在。
常书记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
听到他这样说,她就想哭,可她还是忍住了。她说这几天都在找你,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她都急死掉了。她说毛妹好可怜,毛妹好想见你一下,毛妹怎么样办啊?
他一直静静地听她把这些牢骚发完,他才站起来,走过来,从她身边走过去,去把门关上,这些动作让她心里咚咚跳。她以为他会把手放在头顶上了,她好想他这样做,但是没有。
他重新坐下,才盯着她说,柳叶叶,你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女孩,爱学习又爱好文学,还是个打工作家,我是一直看好你的。公司还打算提拔你做主管呢。
她没有吭声,但已经不想哭了,她在等他说。
但常书记说,有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可能你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把事实真相告诉你。大家一直都以为张毛妹是为了抢救公司的财产才去扑火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简单。社会太复杂了,人性是复杂的啊。
柳叶叶张着嘴,傻了。什么意思啊?
根据消防局的调查,如果当时张毛妹不去扑火,不去组织大家去冒险,而是主动撤离,她们几个人就不会伤得那么厉害,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这话什么意思啊?
也就是说,当时她完全有时间撤离,可是她却去组织工人扑火。这都是有充分证据的,你看,消防局的结论,受伤人员王小娟李美丽许桂花都写了证词。当时她一定要那么做,是不是有其他的动机?她家里是不是非常困难?她有没有可能在利用这个机会?你对她家的情况是了解的,你说呢?
原来律师让她写的材料是证明毛妹有其他动机?她觉得天塌下来了,楼板都在摇晃。原来消防局也结论了,原来小王小李小许她们也写了,难怪她们都不见了。
她跳起来,扑到他面前说,你是说毛妹故意把自己弄伤的?不可能,毛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常书记说,我也没有说肯定是,我只是说有可能,人性是复杂的啊,你以为你了解,我也以为我了解,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最了解。所以我们才要实事求是,她家里是不是很困难?
她家再困难,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啊。
你只要证明她家里困难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你们是好姐妹。
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证明?我把毛妹往火坑里推?说毛妹自己往火坑里跳?打死我也不信!她叫起来,她要去找那个律师。
常书记拦到她说,你不要激动,不做也没有关系,写了也可以收回,我不勉强你。其实公司也不敢肯定。我们只是要把事实搞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出于人道主义,公司也要给毛妹一定帮助的。
柳叶叶扑在他的桌子上,常书记你是个好人,毛妹一直都这样讲,我更是这样想,我们都把你当作亲人当作大哥哥一样的啊。
常书记怔了一下,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就好。我也没说要怎么样吧?实事求是,好吧?OK?
再一次听到OK,她已经没有上次那么反感了,相反她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了公司的态度,也明白了这两天的平静,明白了这种不安。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话是由常书记嘴里说出来。这样的想法,会发生在他身上。有一个幻影,像冰山慢慢崩塌一样在她心中开始。她的心裂开了,好疼。
是的,毛妹当时是可以逃出来。是的,毛妹家里是很困难。是的,她就是写了也算实事求是。但是你要搞清楚的是什么?是毛妹别有用心?是她用自己的青春容貌在讹诈公司?你怎么想得出来?
她退出来,走到门口,想想又问一句:常书记,王小娟她们也是你喊她写的吧?实事求是?
常书记笑了一下,慢慢的,那个笑就硬在了脸上。
45
这是规避技巧培训班的课程大纲:
第一讲全球经济一体化下的劳工问题
第二讲《公司法》《会计法》中的法权关系安排
第三讲《劳动法》:管理劳动的法第四讲问题员工的降职、降薪技巧
第五讲未违纪人员的辞退技巧
第六讲香港“八佰伴”破产引出的教训
第七讲世界各国的工会陷阱
第八讲《劳动合同法》:我们应如何面对
这是马明阳那个现代劳务派遣公司办的“技巧培训班”。马明阳博士,他说他是博士,此刻手中正拿着这张纸给学员讲解听课须知。这个培训班十分火爆,请的都是名校的教授,学费一万,120人的班三天就报名满员了。参加的都是企业老总,人事资源部经理和人事主管。老总们都希望知道如何依法规避责任,企业又不承担后果的妙方。所以陈太一定要他来听听,不来不行,不来她就要生气了。陈太说,拜托你阿临,不要小家子气好不好?说到底,常来临还是怕她的,陈太真要生气了他可不乐意。
现在陈太就坐在他身边,像个清纯的大学生。她没有化妆,可还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他们当然不用交费,这点面子马明阳还是给的,这使常来临多少有些得意。培训班的地点选在了帝王大厦,一下子就把档次提上去了,坐在座位上就能俯瞰深圳全貌远眺香港铜锣湾。
马明阳这小子聪明是聪明,不费事就把120万骗到手了。但这样的聪明又是常来临所不齿的:他只会夸夸其谈,他甚至处理不了任何一点企业的实际问题。带着这样心理他甚至有点恶作剧的想法,如果张毛妹那张恐怖的脸此刻突然出现,张毛妹直接上了讲台会怎么样?
其实马明阳不会讲话,这个这个,一口一声。常来临就是把嘴巴缝起来也比他顺溜。晚装里头打个领结手上拿几张纸就敢称博士,就是这世道。但这小子愣是成功了,你有什么办法?他说中小企业的存活期,全世界的统计数据是五到八年,办这个培训班的目的就是要破解这个难题。全世界都破解不了你能破解?
接下来的香港教授倒是真的很威水,上来就说,各位是老总,让你们来听课确实委屈了。但你们对资本流动有多少了解?对全球劳力市场有多少了解?不客气地说,你们的知识基本为零。你们只会发牢骚,埋怨政策变了,政府不给你们更多的优惠,你们根本不清楚,其实中国是个真正的投资天堂,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好!中国有多少人口啊?这个人口红利有多少大啊?你们算过没有?你们有钱不赚让别人来赚?然后把一头雄狮样的灰白长发往后猛地一甩。哗——掌声。
他接着说,就在你们隔壁,前几年日资的“八佰伴”破产事件还记得吧?他下午宣布破产,晚上香港政府就出来说,员工不要慌,香港政府会对你们负责的。香港政府是傻瓜吗?当然不是。但香港有《劳工法》,《劳工法》规定企业的第一债权人是员工,他没有办法。他必须管。我们这边就没有,我们这边企业破产是按税、贷、费、债的顺序进行清偿。想想,员工在这个顺序里有位置吗?提都不提!这是多么大的优惠?我不是咒你们破产,而是说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多么诱人!哗——鼓掌。其实关于《劳动合同法》,我跟北京讲过多次你们要吃苦头的,不听,不听我也要讲!哗——热烈鼓掌。
接下来就开始第一讲,也很精彩。但他多次提到了马明阳,说马明阳亲自考察了各国的劳力市场,是个年轻的劳工问题专家,是企业界的又一颗新星。一顿生猛海鲜愣是吃出咸肉骨头来,总归是有点不爽。
听课后马明阳请张教授吃饭,一定要陈太留下来作陪。尽管心里不舒服,但陈太要留,他也就欲走不能了。另外作陪的是劳动局常先生和赵顾问,他们两个也对张教授的课赞不绝口,说是高屋建瓴惊世骇俗。
那张教授把头一甩,做仰天长啸状,说北京不听啊,听我的话中国早就不是这样啦。又说,我老啦,将来就要看小马他们的啦。说罢大笑,狮子头一颤一颤地仰上去,很苍凉很悲壮。
马明阳慌忙站起来摇手,惭愧惭愧,无地自容!我是晚辈,还要各位多多提携。不是陈太当年收留了我提携了我,我哪有今天啊?
然后第一杯就为陈太的慧眼而干。张教授说,是啊,你们多多提携,你们养那么多工人干什么?统统改成派遣,过了年新法就实
行了,不改干什么?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正在考虑。
常来临这才明白,马明阳这个老鼠拖的木鍁大头还在后面,120万还是个小钱。可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把这些名人都糊弄住了?这样一想,问题就严重起来,一口凉气也呛进肺里。
陈太不是傻瓜,她眼界开阔得很,她说正在考虑就一定是个大的潮流就要来了。其实哪个企业家不想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连黄佬堂那样的土包子都知道过过瘾,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风要雨全凭高兴,为什么要接受派遣?派遣不就意味着管理权拱手让人?难怪陈太这些天一直跟马明阳接触,也难怪在受伤理赔这些小事情上寸步不让,还亲自指定律师来处理!
劳动局的小何也说,《劳动合同法》现在弄得是鸡飞狗跳,这边辞退那边跳楼,跟着后头擦屁股都来不及。整个广东都乱了知道不知道?这是严重倒退!他说,老板也不是傻子,他替你拿铁饭碗养工人吗?都要赶在年底前把人清理掉。所以省政府也慌了,马上要出台一个文件,凡是辞退20人以上必须报批。那有什么用?人家辞退19个行不行?
赵顾问说,我也感觉最近气氛有点不正常,为什么都赶在年底处理这些事?
小何说,新法过年就实行了,这个都不知道。
张教授说,你们也不用紧张,中国跟国外绝对不好比的,小马去考察过啦,那里的资本才叫紧张!
赵教授讲,快说说!
一时间屋里光线都黯淡下来,马明阳的白嫩的娃娃脸陡然大放光明。马明阳说,其实培训班里都会介绍的,我简单说一下我看到的情况你们就明白了。比方说工会,国外工会是非常厉害的,中国哪里有?比方拉美最大中资企业是首钢去办的,它开除了一个罢工工会成员,结果造就了一个秘鲁工人英雄,在工人支持下他先是当选议员,后来又当了秘鲁劳工部长,他的女儿还当选首钢秘铁所在市的市长,首钢一下就瘪了。拉美工人不好惹,中资企业又看上了非洲,那里不但穷,工资低,而且政治比拉美落后。但很快就发现非洲的新闻传媒厉害,竞选双方都要拉劳工的票,劳工利益也得罪不起。后来又发现,非洲人国家意识虽然淡漠,但部族意识却很强,一旦发生劳资纠纷,当地本部族人就来闹事。所以最后看来看去,还是中国劳工最顺从。一家中资企业从国内输入150多人当保安,占全部雇员的80%以上,实际上他们都是一线工人。这在当地是违法的,结果又引起了舆论风暴。
中资是这样,外资也一样,资本趋利避害天经地义。发达国家就不要说了,欧洲各国都是福利国家,美国加拿大动不动就闹罢工,跟玩似的。这次法国大罢工,表面看是为职工的退休保险,其实说白了就是资本和劳工的最后较量。如果政府赢了,罢工就会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如果工会赢了,资本就会更快地撤出法国。连印度这样的低工资国家,都因为工会太强大了,赚不到钱,印度的塔塔财团还想把汽车产业向中国转移呢。所有迹象都在表明,一场全球性的变革正在到来,它不是高工资地区向低工资地区的产业转移,也不仅仅是经济发展阶段上的产业转移,好像是全球一体化了,各国产业分工不同了,不是。那都是表面现象!
那你的结论是什么呢?赵教授问。
结论是,中国人最老实,中国才是真正的投资天堂。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说妙,吃菜吃菜!
常来临不服气,觉得是天方夜谭似的奇怪逻辑,说,照你这样讲,不是中国在救资本主义?
马明阳的娃娃脸转过来说,很可能是。我瞎说啊,它很可能意味着地球上200多年的工人运动,100多年的民主福利制度,几千年的人类平等想象,随着资本的全球化最后哗啦一下,全都谢幕了。他把五指叉开慢慢垂落下来,那样子绝对恐怖。
陈太尖叫道,他们都谢幕了,我们赚谁的钱啊?马明阳更加深沉了,说这正是我忧虑的问题。
劳动局何先生频频点头,说马总你是真动了脑子的。
哪里哪里,马明阳谦虚道,你们几位都是我的前辈,在你们面前我连灰都算不上。
何先生叹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你才是真正吃透了政策的人,了解政策意图的人,思想解放的人,深圳将来就看你的啦。
赵教授还在笑,是谁想出来的?辞退20人以上要报批?尽干这些没用的事。老板管你什么省政府文件?
何先生说,话是这么说,压力还是有的。
马明阳说,现在中国劳力市场乱就乱在没有一个伦理规范,比如像三纲五常那样的东西。封建时代为什么稳定?就是有个三纲五常,有个工作伦理摆在那儿,每个人都可以对照对照。
何先生把筷子一撂,说得好,说下去。
张教授也说,这个思路好,软实力嘛,我们也要想出个核心价值观出来。
陈太说,你们一搞三纲五常,我们女人就要倒霉了。
何先生说,应该叫新三纲五常。不是针对女人,是针对社会的,马总你继续说。
马明阳说,我哪行啊?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瞎说的。您是大机关的,站得高。张老师赵老师都是大教授,学问大,我哪敢瞎胡说啊?
何先生说,他是搞哲学的,经济问题也是外行,还是你们这些在第一线的经理有想法,脑子活。一下就搞出一个劳务派遣公司出来,厉害!其实《劳动合同法》里的劳动派遣不是这个意思,厉害!
赵教授有些不服气,说其实在海外,哲学就是文科学问的总称,所有的文科博士都叫哲学博士,哪里分得这么细。
何先生把眼一斜,那你也想一条出来啊?
马明阳打圆场说,我瞎想了一条,算是开个头:你们看,资为劳纲,怎么样?
张教授说,有点意思。
何先生说,我提一个,官为民纲。
张教授把桌子一拍,也有点意思。继续想!赵学尧说,西为中纲?
何先生说,对头!这就上路子了。西为中纲,官为民纲,资为劳纲,妙。你以为那些响亮口号怎么来的?就是喝酒喝出来的。再想,再想个五常出来。
马明阳说,我是想不动了,我只知道香港有个张五常,厉害。
赵教授说,这是一篇大文章啊,新三纲五常!可以搞得振聋发聩,举国撼动。我那本薄书一定把这个意思也吸收进来,变成一部全面指导新时期的大书,纲领性的,全面性的,伦理性的,贯穿一个时代的。
何先生看他已经出神,说这哥们又在幻想一夜成名了,三句话不离他的书。赵老师?赵老师你要能把新三纲五常搞出来,我包你一炮走红,青史留名。
赵教授说,这要慢慢想才行,要准确,要高瞻远瞩,要有概括力。
何先生就笑,说我先给你贡献一个字。
张教授说,你们都说了这么多,女士还没开口呢。
陈太就叫,哎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搞得味,我头昏脑涨!要我说就是爱,怎么样?这个爱字一定是少不了的。我们女人只要爱情至上。
大家都说,好!干一个,为爱情干杯!
赵教授说,除了爱,还可以说几个字,权,钱,信,不可少吧,还有爱,还有什么?
常来临忍不住了,叫道,耻!
赵教授说,对,就是耻,知耻近乎勇嘛,几个了?权钱信爱耻,已经五个了。
常来临心想,这个耻其实是无耻,可他们居然也叫好。
马明阳说,不好听不好听,听不清楚,还以为是权钱性爱史呢。
一桌人都喷饭,大笑,说过瘾,真过瘾。都认为今天这顿饭吃得值,有收获,又都认为这个事值得认真做,一定要把新三纲五常打出去,都答应回去好好想一想。
赵顾问总结说,其实文明都是被圣人教化出来的,没有哲学家就没有今天的世界。五四那一代人非要鼓吹激进主义,否则中国哪是现在这个样子?鲁迅在《一件小事》里写的那个被人力车夫撞到的老太太,其实在今天看就是一个碰瓷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结果中国人就被教化成这个样子。
陈太问,什么叫碰瓷的?常来临给解释了半天,她才听懂。听懂了,她的眼神就直起来,直直地逼在了常来临的脸上,搞得他很不自在。
分手时,已经半醉的张教授嘟嘟哝哝,突然提出来要陈太拥抱他一下,爱一下嘛,就一下,那意思好像是说,他到大陆来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说不爱他。
说得陈太很尴尬,脸上在笑,脖子已经僵了。常来临也一下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冲出去。
好在陈太机敏,说阿阳都给你安排好了呀,是不是那个靓女?
阿阳?阿阳?
马明阳说是是,赶紧把他拖走了。
这一惊,更令常来临紧张不已,上了车还在骂张教授什么东西,说我真想抽他。
然而陈太一点反应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一边拿出粉盒补妆一边说,你真那么怜香惜玉吗?
当时我真想上去抽他的,是马明阳拦着我。
谢谢,她说,你要是真有那个心,就先可怜可怜我!然后就抽泣起来。刚才还春光明媚,闹着笑着,转眼就变天了,倾盆大雨,抽泣个不停。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真的是很难过,真的是不知道你心情不好。我还以为你愿意听他们胡扯呢。
陈太说,我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吗?公司里搞成这个样,外面又弄不到钱,你不知道吗?打工仔碰瓷都碰到我头上来了,你不知道吗?文总那边又有希望小学要捐,你不知道吗?
希望小学的事,是文总在省里答应下来的,赵顾问的意思,总公司答应捐十所是替大家答应下来的,宝岛电子起码应该分担一所。当时陈太在外面,是常来临替她当了家。在常来临看来,这个事情值得做,又不是要你马上拿钱,又能上电视宣传,有什么不好?在电话里一说,陈太也就答应了。
至于几个受伤员工,已经按陈太的意思办了,尽管他也不能相信张毛妹是在碰瓷,但他也无法去排除这个可能,现实是什么样的可能性都存在的。现在连律师都是她亲自请来的,律师比陈太说得更可怕,说法律就是预防人性恶的。但凡事都有个过程,一起都在进行当中,究竟怎么样还要按程序办。
他说,眼下公司的财务状况是不好,工资发不出,打工仔没处理干净,损失了一点但也没什么大问题。他说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手上这批货押得很大,只要货一发出去,马上不就周转开了?干吗心情不好?
陈太说,你清楚个屁!我欠了人家多少钱你清楚吗?我付出了多少代价你清楚吗?
这样他也就噎着了。他真的不清楚。陈太下车后他还在想,你不跟我说,我怎么清楚?想想,他还不如马明阳活得潇洒,钱也挣了风头也出了,骗了你的钱你还说他好。我都把心掏给你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清楚你欠了多少钱?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