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 X
OK欧意app

主流交易所一应俱全,立即下载进入加密世界

立即下载认证享受新用户福利

  4

  马明阳觉得自己憋屈得很。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九分九,十分他不敢说。自从进了宝岛电子,他就没有一天不在思考,效益,效益,全都是效益。一个职业经理人能把公司利益和个人前途捆绑在一起的很多,可像他这样敬业的,同时长着一双兔子的耳朵猫的眼睛和狗的鼻子的,确实不多。深圳有很多专门研究政策空间的公司,也有不少专打政策法规擦边球的英雄,用足用活政策,是这座城市的招牌。在这里,哪家公司是以社会平均速度在发展,哪家公司就是低能,谁要是用自有资金做生意谁就是白痴,圈子里都不带他玩。现如今谁还愿意交一个老实巴交的朋友?累不累?他相信一个有活力的公司并不在于它有多少资本掌握多少技术,而在于多大程度上能容忍像他这样具有原创力想象力的实干家。

  可是经理会上,陈太还是动怒了。陈太是个轻易不发脾气的女人,总是轻声细语,一口一声拜托啦,求求你啊,小心啊。她是一件易碎品珍藏品,平时动静大一点就要及时补妆的那种,很麻烦。有时候陈太还会撒娇,我是个女人,干吗我要想那么多?这个话用哭腔说出来,效果奇佳,没有人不卖力的。她的理论是,公司靠大家,利润是大家一道做出来的,公司的利益就是大家的利益,除非你不爱钱。我是个女人,我是非常非常喜欢钱的哦。

  但陈太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居然骂他是猪脑子。有这么处理问题的吗?猪脑子都不会这样想!

  他知道眼下这1000万订单的重要性。要是以前,陈太也不会这么紧张,顶多不做就是了。她反而会安慰大家,湿湿水啦,啊呀不就是1000万嘛,下次再来过!而这次的订单是红宝石集团的试水单,它意味着今后若干年内宝岛电子的发展规模,甚至是在国际市场的生存,岂能小视。所以从接单,设计,开模,出样板,签合约,每一个环节都是陈太亲力亲为。然而谁都没料到会在劳资关系上出问题,别人没想到,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凭良心,他马明阳鞍前马后跟着陈太打天下不是有目共睹的吗?他不是陈太最得力最放心的助手吗?

  老板就是老板,你帮她赚了一个亿,她还说你少赚了另外那一块钱。资本的逻辑就是这样无情。

  就是这个策划,到偏远地区集体招工,签订试用期合同,然后定期解聘,流水作业,能为公司创造多少效益?这是他研究了多少特区政策劳动法规的智力成果,至今依然是很多公司百思不得其解的法宝。宝岛电子能在这么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谁敢说没有他的智慧他的功劳?相信陈太也不敢。

  当初他就是凭着这个进入宝岛的。在招聘会上,陈太问,你为什么想当人事主管,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职务呀小弟弟?其实他是学统计学的,他说,我仔细研究过宝岛电子的材料,我认为贵公司的优势不多,唯有人事方面可以有点作为。

  陈太好看的细眉蹙成一团,像是要从脑门上射出去,哦?

  他说,现在深圳有很多电子元器件生产企业,都说是高科技产业,其实都是做贴牌生意的,没有核心技术叫什么高科技?扯淡。所以贵公司在技术上没有优势,这是其一。其二,贵公司虽然资金设备还可以,但是看不出在管理上有什么特点,你们和其他公司的区别在哪里?一样的接单一样的来料加工,所以在管理上你们也没有什么优势。这不是你们一家的问题,差不多中国企业都面临这个问题,请问优势在哪里?

  当时陈太一下就跳起来了。陈太说,小弟弟,欢迎你到我们宝岛来,现在就可以谈谈你的要求。

  他说,我的要求很简单,拿底薪,利润分成。

  可是你要求做人事主管的呀,做销售可以分成,做人事怎么分呢?陈太的困惑就如同她那张脸,漂亮却单调。

  他说很简单,我的方案可以计算出每一笔利润。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陈太的电话,陈太咯咯笑着,说你可以来试一试你的宝贝方案,本公司愿意为一切有创意的人提供舞台,不成功也不要紧。她说只是你不要触犯法律,我可不想在大陆坐牢,听说大陆监狱的卫生条件很差的哦。她说你很坦率,我喜欢坦率的人。她问你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最可爱?你喜欢谈钱,这很实在,不谈钱的人是不可靠的。

  现在,陈太认为自己不可靠了吗?当然不是。是陈太太紧张了,压力太大,有点吃不消。她这种人,生活在她那个圈子里,对大陆的了解还很肤浅。当然,对中国可以说完全不懂。她怎么能懂中国人?她是那么娇贵,那么优雅,完全西洋化了。她甚至很少走进过工房,打工仔吼一嗓子吓都把她吓死了。

  可工人不复工也确实棘手。陈太着急,他能不急吗?他已经布置下去,让工人推选代表来谈。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工人不傻,知道代表意味着什么,所以谁也不愿当代表。他们没有静坐,也没有游行,只是赖在宿舍里不出来,等着公司先出牌。

  陈太问了好多遍,他们不会上街游行吧?他们不会去政府闹事吧?幼稚得很。任何一个农民都不会这样想。

  他说这就好像拔河比赛,双方都在僵持,谁脚下有一点点松动谁就输掉了。所以,必须绷着。

  现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利润在一点一点缩水,公司的底线正在一寸一寸地逼近。陈太紧张,他也紧张。但他很清楚,这帮工人也紧张着呢。已经有人出来四处打探消息了,他们也不希望拖下去,过激行为对谁都没好处。也许这本身就意味着转机,有句话怎么说的?胜利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他发现公司里文员们的目光已经异样,早晨,马先生!马经理你好!从前她们是这样叫的吗?她们叫他马头,马头早晨!马头你好坏哟!她们也叫他阿阳,阿阳你好!哼哼阿阳!这帮小姐鬼着呢,她们是公司的晴雨表。从前,她们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们会跟他发嗲,跟他谈发型,或者某个影星,或者缠着他出去宵夜,总之她们渴望引起他的关注。当然,他可不愿意和她们有什么瓜葛,他只认原装货。

  现在,她们只是礼貌地,轻柔地,警惕地留心着他,保持着某种姿态,进可攻退可守,如此而已。其实她们对自己早就不满了,巴不得他出乖露丑立马翻船,全都是一帮骂葡萄酸的狐狸,大家心知肚明而已。凭什么大家都拿职务工资他马某人可以分成?他到底分了多少?可是她们从来不想想自己做过多少贡献,为公司创造多少利润。上这儿混大锅饭来了?这是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是个效率大过生命的时代!

  疑虑和焦躁,是一捆已经点燃的湿柴,燃烧缓慢却随时都有可能给你轰地来一下。这样熬到第三天的晚上,马明阳也有点绷不住了。他目光凶狠两腮通红,下巴上的红豆已经列成方队向额头进发。嗓子也有点嘶哑,老觉着有台破风扇在里头扇。助手小齐几回进来催,要不要定广西的机票,都被他顶回去。他一次一次地看电话机,看手机,他怀疑耳朵也出了问题。从下午开始,陈太已经不再来电催问了,他知道陈太正在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将不再是去不去广西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回山西的问题。

  马明阳是山西平遥人,一个让天下商人都肃然起敬的地方。可他自己家不行,爹是个地道的老杆,啥也不懂,就知道逼他念书,背债也要念书,好像书念出来了就一定能翻身。可爹是个好爹,自己一辈子克勤克俭不说,连娘得了胃癌也一直瞒着。他跟娘说,咱娃马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就成国家人了,咱就有钱给你瞧病了。咱娃是学会计的,出来就是账房先生!

  这是件痛心疾首的事,那种痛是深入细胞核染色体的,是改变DNA的,而且是从每个毛孔里发散出来的。直到他毕业回家,他才把娘送去做了手术。娘拉着他的手还死活不愿上车,娘说娃,咱能省一个是一个,能把你供出来娘就知足了,娘能合上眼了。当时那泪是喷出来的,比尿都吡得远。

  他马明阳也是六尺高的汉子,能叫钱憋死了吗?他一跺脚就来到深圳,他对深圳说,给老子掏钱!

  都知道深圳有钱,但深圳不会白给你掏钱,深圳还想掏你的钱,这个道理他原先不是很明白,但很快就清清朗朗了。他是奔女朋友来的,他原先以为床上那点哼哼唧唧就叫海誓山盟了,就能帮他立足了,结果证明傻逼是没有籍贯的。在北京叫傻逼,在深圳也叫傻逼。

  开头还见过两次,后来连面也不露了,再后来连手机也换了,再再后来,他想起来就发笑。那女的给过他一张维萨卡,密码就是她的生日,是用两个手指夹着给他的,一个很优雅很精致的姿势,说是让他去沃尔玛家乐福给自己装备一下。最难的时候,他记起了这张卡,结果被告知卡里还剩十块钱。当时他就笑起来,把收银小姐脸都吓歪了。

  钱,他太需要钱了,钱就是命,钱就是天,就是海枯石烂的最大现实。当然,他也不是劫匪,他那张脸连毛都没出齐,他掏钱是用脑子掏。他搞过推销,也卖过保险,他骗过人也受过骗,知道啥叫穷人。穷人就是那个被你玩了还给你磕头作揖的傻逼。

  最惨的时候他也在荔枝公园里过过夜。但他跟穷人最大的区别是,他脑子不穷。即便在荔枝公园睡觉也能从树叶缝隙间找到星光,在星光里能发现真理。在深圳啥都贵,就是人不贵,啥都值钱就是人不值钱。啥叫人才?有用就叫人才,没用你就是狗屎,狗屎都不如。啥叫有用?能挣下钱就有用。而且就是眼下去挣,不是说将来去挣,深圳不相信眼泪也不认将来。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了一夜,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了金光四射的一条道。从前他不喜欢理论,甚至有点讨厌上理论课,可现在他太需要理论了。这个理论就是,你只有在最不值钱的东西上才能挣到钱。

  他好像又回到乡间,回到那条荒凉的河沟。沟边有条老狗,他叫它老黄。老黄总是耷拉着舌头很兴奋地等着他回家。事实上老黄早就习惯了这片荒凉,实在难熬它就吼两嗓子安慰安慰自己。从前他也喜欢这种荒凉,喜欢在沟边趴着沉思的老黄。河沟里有水的时候也有蓝天,也有白云,有时还有一两只鸟在水面上飞,把老垂柳的影子摇得乱乱的。这些乱乱的影子就是他少年时代很没有头绪的梦。现在,他的梦醒了,他的清静被打碎了,他好像看见老黄很不安很愤怒,这种情绪像开春的巴根草在老黄心里蔓延,拱出冻土,使它的眼神突然间庄严起来。

  第二天他就做了一个试验。他找来一张破桌子,买来一块白布,写上××公司急聘,市场策划若干名,销售经理若干名,熟练技工若干名,年龄性别不限。他开的条件不低,都要大专以上毕业文凭,报名费却很低,才十元一位,比那些猎头公司便宜多了。他把桌子支在大街上,热情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才,不到天黑就挣了100多块。

  照这个速度一个月挣3000是闭上眼挣的,可他不想再干下去。他的目的不在这儿,他是要验证一个规律,寻找一条道路。一个统计学学士,知道定量分析对于定性的重要。当天晚上回到露天寝室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数钱数到手酸的那种乐趣。他并没有把那些求职材料随手扔掉。他动了恻隐之心,当初自己不也这样么,掏钱求人家把材料收下,看着人家收了钱心里才踏实。他把那一摞材料码整齐了当褥子用,他想让那些求职者也踏实一些。他真是这么想的。

  一个星期以后,他偶然在这堆材料中看到一张旧报纸,那报纸的大标题突然像子弹一样射进了他的眼眶里。他跳起来,抓着报纸浑身都在抖,那报纸上说,资本也是生产力,而且资本是比科学技术更厉害的生产力。这是啥意思?这不明摆着偷自己的专利吗?他辛辛苦苦发现了几个月,人家早就写成文章了,真理不在别处,真理就在你屁股底下压着!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专跑劳动局。他买了几本小册子:《劳动手册》、《深圳投资指南》、《特区法规汇编》等等。然后,他就正式把自己推销给了宝岛电子。其实随便什么公司都一样,他卖的是点子,只要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都可以完成这个策划,陈太仅仅是买主之一,如此而已。关键是他发现了规律,发现了真理。而规律和真理,真他妈的伟大。

  他是个真正聪明的人,他一眼就把深圳看穿了,为此他要永远感谢爹妈感谢荔枝公园感谢老黄。他也是个真正幸运的人,为此他也要感谢陈太,是陈太让他的理论变成了现实,让最不值钱的东西变成了大把的钞票。他更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相信规律一旦形成,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失效,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罢工就不相信规律呢?

  他已经无数次向陈太保证,他能处理,真的能处理,希望陈太放心。他说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报告的,又说他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他正在等待答复。其实他根本没有人可以安排,那些主管和拉长竟然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如果说失误,这可能是一条,他太专注于本质了,以至于忽视了本质兑现还需要一些辅助的小条件。那个保安队长比他还消息闭塞,竟然说工人除了打牌都在睡觉,这只猪。

  这样到了晚上九点,马明阳只好亲自到员工宿舍里拜访了。他一间屋一间屋地走过去,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你好你好晚上好。他说他是来随便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以前对大家关心不够,他还真的不知道大家对公司有这么大的意见。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女工们大多是坐在蚊帐里,他又不便走进去,只能敲敲门,在门口站一会儿。没有人接他的话,实在躲闪不开的女工只好点点头对他笑一下,然后泥鳅一样哧溜一声就逃开了。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七楼,然后他再一层一层走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工都这么胆小。

  在男工那边好一些,还有人给他递烟卷,还跟他聊台风,聊碎尸案。说是沙井那边刮台风刮起一包尸体,有好几百斤重,全是一截一截的。后来他就有点急了,他站楼梯口喊,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大胆提出来,尽管提出来,怕什么怕?结果是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有两个小痞子互相打趣说,你怕什么怕?我怕了吗?你脸红什么?防冷涂的蜡。怎么又起疙瘩啦?我好怕哦,我好好怕哦,我就剩一屁股搭两胯子了,我怕你割我鸡巴下酒!

  马明阳真想发火,真想把这帮垃圾收拾了。他想努力记住这两张脸,可他脑子现在确实有点乱。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理性的经济人,通常是不会这么乱的。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克制,忍耐,等待,微笑始终是他的第一选择。报纸上都说,微笑是深圳的表情。可这些表情也是有底线的分场合的,要看是对谁。对这些东西,这些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还真他妈的白费。这样僵持到十点多,手机也响了,是陈太的,于是他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溜小跑冲下楼去。

  陈太是给他解围还是作出了决定?陈太知道他这么晚还在舌战打工仔吗?他忽然没了主意,觉得自己好憋屈好憋屈,又努力定了定神,这才打开手机。

  陈太还是那么优雅温柔,阿阳你在哪儿呢?快来吧,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他当然明白此时的朋友绝不是一般的朋友。现如今人们早就不把杀手叫杀手了,叫朋友。也许,这就是最致命的一个。

  5

  常来临到公司上班三个月没见着老板,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他的职务也很奇怪,书记。宝岛电子是一家外资企业,一个党员没有,要配书记干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敢问。当然也不能问,他都在家待岗待两年了,现在给根骨头他就能扑上去。

  从前他也是个书记,梅州一个县毛巾厂的书记。后来毛巾厂卖了,轻工局也撤了,他就在家待岗了。本来也有机会出去做的,他原本就是做企业出身,想做事也有的做的。但他在跟领导赌气,觉得领导不公,委屈,一委屈就是两年。再再后来,他眼睛都绿了,连生气的对象都没有了。岳母娘说出话来都毒汁四溅了,这才认识到人生苦短,生谁的气都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其实人家早就把你忘了。谁都不是你的敌人,敌人正是你自己。

  被遗忘的感觉在这三个月里被再次放大了,见不着老板,天天坐冷板凳,就好像门后挂着的一块崭新的抹布,好看,但没有用。人家是个外资企业,是要成本核算的,总不能长期给你白白放粮,养条狗还要看家护院呢。他估摸老板的心思是,既然文先生开了口,就不能驳文先生的面子,等时间一长你自己不好意思了,自然会离开。可是这样一想他就成讨饭的了,让他很不服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有管理经验的人,也做过企业领导,怎么到你这儿就没有用武之地呢?这个苦恼又不好跟别人谈,只能一天一天同办公室的小姐们打哈哈。小姐们对他也算客气,见面就喊常先生早。也算不客气,想打听什么都是枉然,只能得到含义不明的微笑。他明白,这就叫打老板工,老板没发话,她们的笑容就不能有含义。

  三个月下来,也不是没看到门道,只是猜不透。这家公司虽说规模不小,有2000多员工,管理却相当一般,设备利用率也低。唯一让他长见识的事,就是不停地招工和不停地辞工,她们天天都是在忙这个。报表,花名册,没完没了。后来才发现,公司是用试用期低酬薪的方法在降低成本。这个发现令他大跌眼镜,不合理不科学不说,本身也蕴含着极大风险。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就叫高科技企业?

  是企业就要追逐利润,所有的经济活动其实就是四个字,低进高出,这点他没有异议。问题在于用什么样的手段实现低进高出?人也可以低进高出吗?

  其实他也参加过一次招工的,而且让他“负责”。当然这是人事部马经理的客套话,所有的事情都是马经理在一手操办。他的任务就是吃吃喝喝,风光风光。当然,他也有作用,就是他还顶着一块书记牌子演双簧,也许在那个偏远贫困的小城,书记还有点余威,还有点正经意思。

  所以马经理才一口一声书记地叫,我们书记最正派了,最讲原则性了,我们平时都怕他!只是偶尔说漏嘴了才说我们老板如何如何。

  那次是总经理办公室安排他出差,又给了三千块置装费,完全摸不着头脑,临到要上飞机了才认识了这个马明阳。自然,这一切也是无需解释的,毕竟他是以党的形象在“负责”这项工作,不能露出马脚来,自己拆自己的台。所以他跟着傻笑的时候,脸上的感觉很奇怪,抽搐得厉害,好像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人拉扯着的一块皱巴巴的台布,不管怎么使劲总是经纬错乱,到不了位。他发现这一代年轻人确实厉害,完全没有什么不自在,说什么鬼话都无所谓,说漏了也无所谓,不争论也不解释,直奔目的而去。因为说什么都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这样的感觉确实很奇妙。更奇妙的还在后头。

  起初看见城外桥头上有小学生列队欢迎,就已经觉得太过分了。等到了酒店门口被七八个小姐架起来,更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当时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给马经理递眼色,示意他不合适。但马经理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连说过瘾过瘾,真他妈的过瘾!反过来还劝他,入乡随俗嘛尊重领导嘛有什么不对?你是领导,你要把架子端起来。

  一上桌更是不把他当外人了。他们吆喝着,今天都是哥们弟兄,谁都别他妈的装好人!

  陪他们的劳动局长姓高,是个白面书生,西装革履举止文雅慢条斯理,一再表示歉意,书记县长局长本来都是要来的,因为种种原因现在只能由他来代表了。但话说着说着,就变成黑社会老大了:各位领导,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话就不客气了。工作上哪样搞你们说了算,酒席上哪样搞我说了算!你们上了席都是规定动作,必须听我的。回到房间才是自选动作,哪样搞都随便你!今天晚上男的不准说不行,女的不准说随便,听清楚了?你们要不给我面子别怪我不给你里子!

  他刚问一句我要真不行怎么能说行呢?

  他们就笑了,很狂放很淫荡的那种,说书记啊书记啊,你真幽默啊真幽默啊,你不至于吧?不是叫人抽干了吧?马经理还悄悄提醒他说,这种场合你越抵抗越显得虚伪,放开了搞,解开搞,怕什么怕!

  这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在家待岗这两年已经傻掉了,已经上不得台面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从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派人,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更没拍马屁赶潮流上竿子瞎掰,不然也不会在家待岗一“待”就是两年。

  黄段子、荤切口,还有一个赛一个的色情手机短信,简直就是配种站的经验交流大会。在座的也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干部,也许平时脸都绷着,憋得太久,才会这么激情四射吧?不知道。那些陪酒的小姐当然也是临时雇来的,也跟着傻笑,笑过了还评论一句,好下流哦,好不要脸哦。其实她们并不在意脸面,也不关心这些人是干吗的,只要老板肯花钱就好,只要客人拼命喝酒就好。

  一个高条小姐把胸脯顶在他胳膊肘上,一个劲说喝嘛喝嘛。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一般是不可以承认能喝的,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车。毕竟他是个“书记”,哪怕是演戏,也要演得像一点才好。

  只是马经理到后来也绷不住了,吱吱嘎嘎对小姐笑,说看你的功夫啰,你要把我们书记放翻,我就给你再加两张。

  真的?小姐来劲了,一会儿交杯酒,一会儿鸳鸯酒,后来就是交口酒,口对口地灌,灌完了还拿舌条舔。当然,那感觉确实有点那个。

  小姐们还会唱歌,各种流行歌曲都会唱,特别拿手的是侗族大调,那种谁也听不懂的和声。这家酒店服务员都是穿民族服装的,但看样子她们又不像是少数民族人。问她们,也只是嘻嘻哈哈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之怎么看怎么晕。

  马明阳他们几个唱的是俏皮欢快的新疆曲调:

  假如你要做人,一定要做坏人,

  千万不要做好人——搂着你的妹妹,

  摇着你的棒槌,

  一、条、大、路、黑!

  其实他还是能喝一点的,一般人是打他不倒的,每每嘴上说不行了不行了,再来一瓶也能对付过去。可这一晚有规定,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说了就罚。于是大家都不说不行,而是很行,行得很。那些小姐在意的是酒瓶子数量不是身体质量,也都玩儿命地上,喝完了就出去吐,吐完了再接着喝。于是一个个都喝出了死鱼眼,走路跟螃蟹打架似的腿脚缠在一起。

  回到房间已经凌晨了,本想洗个澡的,可实在没劲了,就直接上了床——上了床才知道,“自选动作”早就给他预备下了。有人替他脱了鞋,然后,又来扒衣服。

  他打了个激灵,坐起来,谁?

  是我,老板。他开了灯。

  这会儿才觉得脑袋像裂开似的,有一锅烂粥在里头突突地冒泡。他看见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跪在他身边。

  你是谁?

  我是,是……我是来服侍你的。

  他知道服侍是什么意思,以前也听到过不少关于出差的故事。从前他们厂一个供销员就是因为干这个,中了人家的“仙人跳”,弄得人财两空,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当时听了他也跟在后头嘻嘻哈哈笑,也想多了解一些细节。可真是这么面对面地,真刀真枪地接受服侍还是第一次,还真有点怕。脖子那儿就像让谁咬了一口,脑袋一下就支棱起来,三根筋胀得比手指头还粗。他说——我不用,你出去吧。

  那女孩退缩一下,就是不动。

  他又说,听见没有?你出去。

  我不。女孩说。

  你不走是不是?不走我叫服务员了。说着就跳起来要去开门。他想这一下她该害怕了,不料那孩子一点反应没有,两眼大睁,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点意外,或者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

  然而就在抓住拉手的一瞬间,他改主意了,立马想到这个宾馆的房门都用磁卡门锁,她能进到房间里来就肯定有点来头,总不是无缘无故。这时候去叫服务员意味着什么?你不要“自选动作”?不要就不干就是了,干吗要叫服务员?叫人无非是想闹一场风波。闹一场不过就是证明自己清白,证明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是个好人,是划清了界线的。但这样做值得吗?后果是什么?把那几个人,劳动局长,乡长,还有马经理,都送进去?招工不招了?想到这一点头就更大了,里头的烂粥突突地翻泡,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好容易才又有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个体体面面的职务,头一回出来办事就搅场子,回去怎么交待?跟公司怎么解释?这可不是个小事!于是这个问题,还有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全都严重起来了。

  于是他钻进了洗手间,洗脸。然后想到这里是24小时供应热水的高级宾馆,然后他就跳进了洗澡盆,让那些偏远小县城里的热水来激活他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头脑。

  如果这是个圈套呢?是有人故意陷害或者考验自己呢?那就更严重了。他立马想到屋里可能有探头,刚才的一切早就被隐藏在某处的阴谋分子看得清清楚楚,他稍有不慎就被记录在案。也许在某个房间某个角落,有人正在观察他的表情,也许还哧哧发笑。然后,就是敲诈,或者收买。这是市场经济啊一切都是交易啊,幸亏他警惕性高。

  然而……然而敲诈收买他的目的在哪里呢?他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难道一口一声叫他书记,就真以为他是个核心人物?他被误会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太把自己当棵葱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新打了一份工而已。人家不过是给你一口饭吃,给你开一份工资而已。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还端个架子,蹬鼻子上脸了。结果还真那么回事似的,把自己给吓唬住了。

  最终他还是想清楚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对马经理他们要有个交待。他们都是铁哥们,都是把坏人当歌唱的人,总要有个说法才好。可是怎么交待呢?我没干,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会说,本来就是自选动作,选不选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解释干吗?然后他们就一脸坏笑,看着你张着大嘴,做出一副打哈欠打不出来的样子来,可乐?

  这样就给自己定了三不政策:不吭声,不问,也不解释。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相信他们几个也会这么处理的。在这个时代,想不通就别想,也别问,更不要争论,沉默真正是金子。

  出来时他穿戴很整齐,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点着香烟,真正端起了架子。

  女孩叫柳叶叶,挺好听的名,棋盘乡柳树桠五组。他发现这孩子长得不错,脸周正,皮肤很白,两只大眼忽闪着,睫毛一颤一颤地抖。虽然个头小,穿着学生装,可脸上却有着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沉静。他忽然想到下午那个劳动局长说的话,山清水秀出美女啊,这里的女孩子除了没得衣穿,个个都是好身材好皮肤,比那些化妆化出来的好过百倍!局长很为他的家乡自豪。其实这座小城给他突出的印象是寂静,是那种沁入肺腑的寂静,让人灵魂出窍的那种。他能听见树叶离枝飘落时像气泡破裂一样的噗噗声,能听见江边浪花咬岸时像撕破衣服一样的嗤嗤声,还有偶然传来女人捶衣服的棒槌声,就是听不见车水马龙的喧闹,似乎满大街只有一个个幽灵不慌不忙地游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女孩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你们这里很美,很安静。

  女孩又把眼瞪大了,想了半天才苦苦一笑说,叔叔,你笑话我们哦。很美!

  他说不是笑话,是真的很美。

  女孩不再争辩,再一次靠近他,呼出的热气舔着他的额头,使他不得不闪开一些,他说,你穿校服很好看……

  叔叔,我是洗干净来的。衣也是刚刚洗的。

  他说,我是说风景,不是说你,不是嫌你不干净……真的不是!

  女孩突然跪下了,抱着他的腿说,叔叔你晓不晓得“开处”?什么?

  就是处女的那个东西。叔叔你就帮我开了吧,我求求你了。你起来。他说,他有些慌乱。

  我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的头又开始晕了。而且身体也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动静。这孩子虽说个子小,身子还是饱满的,他能感觉到。而且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虚弱,僵持下去是个什么样的结果都难说了,于是他拼命吸气,深呼吸。她还是个小孩子啊,小孩子啊,小孩子……他怎么能这么下作?

  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声音也很沙哑,明显底气不足,但却很有效。

  女孩说,是村长老爹送我们来的。

  村长送来的?难道干这一行还是有组织程序的?这下他又清醒过来了,又问,你们来了几个?

  五个,你们只有三个人。女孩说,毛妹她两个就没进来。

  也就是说,每个房间都配了一个,他,马经理,还有劳动局长,大家一起来“开处”。乡长回去了,也许乡长不吃窝边草吧。难怪在酒席桌上,他们都在眉飞色舞交流经验。说如今好玩的项目已经不多了,吃啊喝啊赌啊都不新鲜了,没什么可刺激的,只有那些最土的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还有点意思,这叫原生态。

  有一个玩法是关于化繁为简的,马经理解释说,比如什么叫“改革、开放、搞活”?太麻烦了,简单的说法就叫解(gǎi)、开、搞!马经理长着一张娃娃脸,故意鼓起腮帮,做恶狠狠状,果然很搞笑。

  还有两个就在外边等吗?他问。他的意思是,这里有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既然大家一起出来做生意,赚了钱怎么分?

  她们跟老爹回去了,她们的身份证都在。老爹说,其实留哪个都是一样的。她答。

  他不明白怎么叫一样,难道这种事还要按证付费吗?他问,你们要多少钱?

  女孩一愣,站起来,说我不是来要钱的。他说,那你来要什么?

  女孩叫起来,叔叔你误会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是真的急了。

  他说,我没误会,你不是要来服侍我吗?你不是要“开处”吗?

  女孩叫,不是的,真不是来要钱的!哪个不晓得你们都是要“开处”才肯帮忙的?不是这个样子,哪个鬼找了要来服侍你们哦?女孩真的着急了,小脸涨得通红,鼻子皱成一个小肉球一扇一扇,此刻她更像一个孩子而不是什么处女。

  这就对头啰!他学她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跟我说。……柳叶叶?你是不是叫柳叶叶?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柳叶叶?

  在他的经历中有过很多次谈话,他并不缺少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来服侍自己的女孩,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后来他只有说,你喝不喝水?你去洗洗脸吧?你总不能一直哭下去吧?

  女孩说,求求你了,你就把我开了吧。那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吧?女孩这才抬起头来说,你先答应我。

  你不讲我怎么答应呢?

  招工,我们五个人一起招工,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带我们走,你“开处”也行,怎么折磨都行,随便你!

  这样的交易着实令他震惊!又有些糊涂:想招工,好事啊?他们这次计划招240名,报名就是了,犯得着这样吗?而且这次招工本身就很奇怪,到广东来打工的人遍地都是,有大把人可招,何必跑这么远来招工?这个问题在公司里他就提过,当时总经理办公室的小姐只是一笑,并不应答,因为刚来,也不好多问,现在就更糊涂了。

  叔叔你不晓得吧?你们这一趟招工好不公平,我们棋盘乡硬是没得指标。指标都给旁的乡抢走了,村长老爹说,我们要想走,只剩下这个法子!

  原来是这样。这么屁大的一点事居然还整出指标来了?心想这高局长真够高的,他确实是个坏人,一个真正的坏人。又一想这地方风气也太烂了,为这么点可怜的要求就可以让人家随便“开处”?还村长带着来的,这也太他妈的也太封闭了。

  他说,那好,你把名单留下。你可以走了。

  女孩愣怔一下,真的?你真的答应帮我们了?女孩又笑了,湿漉漉的小脸上立马灿烂了许多,柳叶一样的细眉毛扬起来,又让人心里隐隐发冷。

  是真的。他说。

  女孩还不放心,迟疑半天,叔叔你真的不用……那个啊?他头又开始疼了,摆摆手……你让我休息一会儿,行吗?

  那女孩终于退出去了。临到门口,还不忘给他鞠一个躬,说叔叔你好好哦,我们小地方人不懂事,你莫怪我们哦。她好像很开心。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柳叶叶。

  刮台风那天傍晚,他又见到了柳叶叶。当时天还没黑,雨也小了些,厂区却多出了不少平日难得一见的女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柳叶叶穿着碎花粉底衬衫,举着一把雨伞在马路牙子上玩“走钢丝”,走几步就掉下来,掉下来又上去走,在她一旁的另一个女工掩着口笑,这是一种厂区少见的悠闲快乐。他赶紧迎上去想招呼她们,可那女孩一见到自己赶紧背过身子拿伞遮挡住。他喊,柳叶叶。

  柳叶叶见实在躲不开了,才怯怯地回过头来,叔叔好。

  常来临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立刻明白了女孩的心思,这确实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你这样躲着反而好像真的有过什么似的,还不如挑明了痛快,便说,哇,这件衬衫新买的吗?颜色很适合你哎。他想,这是一句通用的恭维,得体,又不伤人。

  真的呀?好半天,柳叶叶终于笑了,眼睛眯成一个弯月。说叔叔我是第一天穿哎,老早就买下了,没得空子穿。

  好嘛,过过瘾!常来临学贵州腔说。又问另一个女孩,张毛妹你怎么没换一件?

  那个张毛妹更腼腆,只是扭一下身子。

  柳叶叶说,她呀,舍不得。她说工装比校服好看多了,又用不着花钱,你说她抠不抠?

  常来临说,刚来都舍不得花钱的,我也是一样的,觉得深圳的东西好贵好贵。没关系,以后看准了再买。又问,你们今天怎么都有空出来逛?

  柳叶叶瞪着那双特别大的眼说,叔叔你不晓得啊?罢工了!他一愣,这才知道公司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