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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笔者昨年年初回到家乡,出于对乡村经济与社会情况的好奇,花了三日时间对西南某乡进行了实地考察,并各种渠道搜集了该乡的经济数据。我原计划参考各类田野调查方法,拟定一份完整的调研方案,并撰写一份足以全面反映该乡人文经济条件的报告,但奈何学识浅薄,缺乏精力,加之不谙调研方法,只得在采访了十余户家庭,参观了两三家企业后作罢。最后的成果不过是一份潦草到只有一年前的自己才看得懂的访谈记录,以及久久不能忘怀的愤懑与无奈。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在回忆中重新搜集那些面庞——衰老的,年轻的,愁苦的,欢笑的,憨实的,精明的……然后将我与那些生命相会的时刻以一种并非“计量化”的方式重新书写。

  时隔一年,山民们的谈吐与神态,我竟仍记得七分。而心中的那种愤怒,却已涨到十三分。希望读者能从这些文字里,看见山沟沟里的贫穷,看见那些不曾被揭露的苦痛,看见赤裸裸但无人在意的压迫,但也看见不断升起的希望。

  起点:

  群山环抱的一方小盆地上,坐落着一座小城。若不是被告知这里就是县城,初次来访的外地人恐怕会将它当作一个小镇。其方圆不过一公里,只消花上几小时,就能走遍城里的大街小巷。可这里毕竟是县城,是全面小康之后的县城。十来栋数十层高的居民楼在一众旧房屋中颇有几分“会当凌巨顶”的气概,但又因为过于拥挤而失去了协调。城中心的十字路口除了春节时候,也少不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幢崭新的商务酒店显摆着自己豪华的门庭,为外来的游客提供奢侈的服务。

  “今年我们GDP总量又是全市倒数第一,增速也是倒数第一”“那这不是永无翻身之日了”几个从单位门口走出来的中年人如此说道。我听着这样的排名,除了为家乡感到一点可惜外,内心并无波澜。

  大山似乎挡住了发展致富的希望,但却挡不住年轻人离开家乡的渴望。

  在城中的任何一个位置,你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到群山。冬天的山,染上了一层忧郁的靛青,不断向远处绵延。而在群山之后,还藏着全县人口的一大半。我的旅程,就始于对这沉默的群山的注视与追问——在这现代的喧嚣之外,在这群山之间,人们如何存在?

  坐在朋友汽车的后座,我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向着目的地进发。群山好像有意阻拦我这位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刚吃下的早餐在胃中翻腾,我最后不得不在路边来一次“掏心窝子的”呕吐。我的旅途就始于这呕吐后的饥饿与虚弱。但我将要看到的,完全值得这番波折。

  富足:

  作为一名初入乡下的年轻人,我没法摆脱一种焦虑:我害怕村民都将我拒之门外,我害怕我的言行举止会在无意之中违反某种隆重的传统,我害怕我那沾满了书生气的语言将使对话无法进行。多亏我朋友的介绍和中介——他在这个乡里工作许久,简直像个本地的导游——我在调查过程中省了许多麻烦。我也逐渐学会了入乡随俗。

  我第一位采访的对象就是位特殊人物。“他是前村支书,对村里情况都很了解的,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

  我看到他时,他叼着一根烟,户外的寒风将他的方脸吹得发红。他高大壮硕的身躯让人感到几分畏惧,但黑发中混杂着的银发又暗示着他所历经的沧桑。在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我们俩进了屋——这间屋子同时也是一家便利店,开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上。我摊开我的笔记本,扫了一眼我准备的问题,开始向他不断地提问。前村支书也熄灭了烟头,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我。

  “请问你们家有几口人?”“就我和我媳妇两个。”

  “多少岁了呢?”“我55岁了。欸,老伴,你好多岁了?是不是跟我同岁”(他在厨房里忙着煮饭的妻子走了出来,说到:)“我记不到了,就写55嘛。这个娃儿是来干什么的嘛?是政府来做什么调查吗?”、

  我记录下了年龄,又客气地跟她解释了一遍我的来意,可丈夫却只是催她回去干活,似乎认为不需要和她解释。

  “请问你们俩的收入来源有哪些呢?”“我在电站上班,一个月有3000块,平时主要是我女的在看这个店,可能一年也能卖个万把块钱。我们还种点地。”

  “那有几亩地呢?都种些什么?”

  “三四亩嘛。我们屋头算地多的。这个村平均一户就一亩把地。种的东西的话,土豆,番薯,包谷(玉米),还有小菜都种”

  …………

  我手忙脚乱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些碎片化的关键信息。这一家人看起来在当地算经济条件相当好的,甚至还缴纳了完整的医保和养老保险,有自己的汽车,并且在县城里还有一套房子。值得注意的是,每户每年还可以通过“集体经济项目”分红100多元——这通常是通过商业协议把集体土地使用权承包给企业实现的。但一年一百元实在是微不足道。在之后我走访的各个村,所谓集体分红也都在每年50-200元这个区间。这份旧时代的遗产可谓是名存实亡。

  “请问您认为在扶贫这几年村里发生了哪些变化呢?”

  “医疗保障,网络设施,道路都发展了不少嘛。还有就是网购,电商这些,买东西方便了不少。我们店里面进货现在也是隔一天就到。”

  ………………

  看来他对现在的扶贫工作相当满意。在谈了一个小时左右后,我问完了所有问题,起身道谢。而他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走到隔壁搬东西去了。

  当我心满意足地离开的时候,恍惚间听见了那位前村支书一句低沉的咒骂:“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我上了朋友的车,认为我一定是听错了。他没有理由因为我的采访骂我吧?我已经表现得足够礼貌了吧?

  我对朋友说:“刚刚那家条件挺好啊,感觉一年收入确实够小康了,在乡下生活的话。”

  朋友扬起了嘴角,说到:“那毕竟以前当过村支书,肯定还是当地算有本事的人嘛。但是以前贪污遭抓过,进去关了几年。”

  我一下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脑海中那个人宽大的方脸突然变得有些可怖。

  孤苦:

  镇医院的旁边,有一栋黄色外墙的四层住宅楼。门和铁栅窗紧密地水平交错排列,让人不仅回忆起中学时代住过的学生宿舍。

  “这里就是我们乡里的安置房,前几年政府出资修的。那些没有地方住的困难户可以申请住在这里,租金很便宜。要不要进去看看嘛?”我的朋友停在了楼下,对我如此说道。

  什么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困难户”呢?在农村失去住宅应该是稀罕事吧?抱着这样的疑惑,我走入了住宅楼,循着阴暗而狭窄的楼道上到了三楼。朋友帮我敲开了一户住户的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我撞上了她的目光,注意到她瞳仁上有一层淡淡的阴翳。“您好,我可以做今来问您一些问题吗?我在做一项研究……”“啊?啥子啊?”老人似乎有些耳背,我大声地重新解释了几遍,老人疑虑的眉头才终于变得舒缓。“好好好,进来坐嘛,稀客稀客。桌子上有花生瓜子这些,随便吃哦。”

  昏暗与潮湿,这就是我对这间屋子的第一印象。冬天可怜的日光从那扇小小的窗户中漏下来一点,落在靠窗的床上。进门右边就是灶台,上面摆放着一摞未清洗的餐具,灶台顶上已经挤满了淡黄色的油污,一股混着腐败气息的香料味入侵了我的鼻腔。一张沙发,一张小桌子和我们几个人就足以填满剩下的全部空间。死亡——脑海中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想法。

  突然,我感受到了一阵明亮的目光,原来还有一个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孩子,趴在沙发上看书。他回头看了看我们这些访客。“这是我曾孙。今年在读幼儿园”。我看着小家伙——他清澈的双眼与细嫩的皮肤仿佛不应该存在于此。不一会,他又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书了。

  接下来我尝试问了一些老人家里的人口情况。老人竟然已经79高龄了,我很担心她能不能照顾好她自己以及那个小家伙。

  “请问您的后人都在去哪了呢?”“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出去了。有一个儿在外面打工。剩下两个还在乡里头。哎呀,那两个才呕人(气人)哪。为了争个房子吵得亲戚都不认了……”

  老人慢吞吞地给我们唠嗑着家常。她的子女都没能尽赡养之责。尤其是两位儿子还因为住宅分割吵得翻脸不认人,也没人愿意给老人提供住的地方,老人不得不搬离了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屋。

  “孩子的父母呢?在外面打工吗?”“他老汉(父亲)在外头打工,他妈生了她没几个月就跑了。”

  “啊,跑了?”“啊,哪晓不得(不知道)啊。可能是回娘家去了。唉呀,我这曾孙儿可怜啊,没人管,只有放到我这。”

  我只能一笔一划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故事。我又看了看那孩子,他已经去玩七巧板去了。由于老人年纪大了,没有办法回答略有些复杂的经济问题,所以她建议我们等到她的孙子和孙媳妇回来,再问他们。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走到小男孩的身旁,看着他做游戏。他拿出了一块小马赛克画板——是那种滑动下面的按钮就能清除笔记的小玩具。他画了一个圆,然后对我说,“圆形。”“嗯,圆形。”我擦去了那个圆形,画了一个三角形。“那这是什么呢?”“三,角,形。”他一字一顿地对着我说。我笑着点了点头。他也露出了开心的表情。我们一起继续玩了几分钟。我很惊讶孤独与贫苦竟然没有夺走这孩子的天真和笑容。“你真聪明。”我盯着他的双眼,不由得这样夸到。但是我又觉得有些难过,因为我明白出生于如此穷乡僻壤,他不会有多少机会接受像样的教育。那种属于小孩子的机敏,恐怕难以延续。

  这时,门突然开了。

  一对年轻的男女打开门走了今来,让本就拥挤的房间简直无处落脚。他们就是老太太口中的孙子与孙媳。我又可以继续我未完成的调查。这对小夫妇一起在外省打工。他们看起来感情挺好,在回答我的问题前会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并且他们还说他们在外打工时会共同负责家务。

  从两位年轻人口中,我得知了老人的经济来源。两位儿子每个月会分别给老人两百块,此外还有200块的农村养老保险。也就是说,老人和小男孩平均每天的生活费合起来只有20元左右,我难以想象如何靠这么点钱给两个人安排一天的饮食。孙子孙媳妇还得一年帮老人付2000元的房租。提到老人不负责任的儿子的时候,两位年轻人也显得十分生气。但苦于奔波生计,他们也只能一年回来看老人一次,顺便给小男孩带点零食玩具。

  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这次选择直接问老人。

  “你觉得自己最近的日子过得好吗?”“好啊,还是党和国家的政策好。”

  老人几乎没有犹豫,说出了她的答案。那张苍老的脸庞一下子被笑的皱纹所挤满。其他人都沉默不语。我突然感到有些窒息,便放下笔,直接合上了笔记本。

  大概是明白调查快结束了,一直沉默的朋友突然把小男孩叫到他身旁,有些粗鲁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堆着笑对那孩子说:“你好乖啊。来,叔叔给你个红包,祝你明年好好学习,健康成长……”正当我感到错愕时,朋友突然小声对我说:“帮我拍张照。”

  我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恶心,但还是掏出手机记录了这一幕。一边是一位满脸堆笑的中年人,一边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男孩,勉勉强强地抓住了递来的红包。

  出门的时候,老人,小孩和年轻夫妇都站在门口,为我们送别。“新年快乐。”“嗯,祝你们新年快乐。”

  可是我却一点都不感到快乐。我的朋友让我把刚刚拍的照片发给他。我瞪了他一眼。“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么?”

  朋友不置可否。

  我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照片发给了他——这不知道又会成为哪里的宣传素材。或许我不应该生气,那几百块钱至少能让老人暂时过得好一点……

  精明:

  乡里的场镇由两条交错的街道组成,每条街道长不过数百米。由于是年初时分,街上人烟寥寥。道路两旁,不少住户和商家随意地敞着大门,却见不到主人的身影。

  透过门向屋内望去,你能瞥见村民为图吉利而贴在墙上的神像——有财神爷,灶神,观音菩萨等等,还能不时看见几张伟人像。

  “欸,老乡,你这毛主席像是多久贴的嘞?”“前几年修房子的时候贴的。”

  “为什么要贴呢?”“那图个吉利噻。”

  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也许有的东西,即使是在最偏远的地方,也不会被人忘记——尽管人们仍记得的也并不多。

  我来到镇中央的十字路口,这里有着全乡最大的超市——虽这么说,这超市也不过百来平米大。

  我走了进去,装作顾客的样子买了一瓶水。在结账的时候,我在柜台前对男老板说:“您好,我在做一项关于乡村经济情况的调查,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他犹豫了一会,答应了我,让我坐在旁边,等他的妻子出来。

  女主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一直盯着手机,直到她丈夫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他们俩说了一会悄悄话。之后妻子露出了一个应酬式的笑容,坐到了我的对面。

  “您好。那我直接开始调查吧。请问你们家里一起住的有多少人呢?”“七个人。除了我们还有两位老人和三个儿子。”

  “你们平时的收入来源除了开店还有什么呢?”“我丈夫是小学老师,在旁边学校教数学。我还做点电商。”

  “老师啊,那挺好。那你丈夫是什么学历呢?”“他是本科,我是专科。我们都是去读的成人教育。”

  她的吐字相当清晰,几乎没有口音,连我都不自觉地切换到了普通话模式。

  “家里平时家务是谁在做呢?”“这个,都做吧。老人也带着做一点。”

  我很好奇这家超市能够带来多少收入。这家夫妇大概算是镇上的富贾了。

  “请问你们店一年流水有多少?有算过利润率吗?”

  女主人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犹豫了许久,转过去看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又看了我一眼。女主人回过头来,略带疑虑地说道:“这个我们没仔细算哦,昨年的账本在那里,但是没加起来算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好拿出更诚恳的语气。“嗯,可以给一个大概的数字吗?你们生意这么好,肯定明算账的嘛。我只是像了解一下本地经济情况,不会泄露你们隐私的。”

  一旁的男主人突然发话了。“平均一个月销售额就五万多嘛。利润率的话可能在20%左右。”

  我向他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些数字。女主人好像接到了电话,起身走到一旁。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差点把电话那边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是什么货物的供应链出了问题,耽误了她的电商生意。不一会,她挂断了电话。又坐回了我对面。“好吧,你继续问。”她的语气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刚刚的平静。

  “哦,对了,你们还做电商对吧。这个大概有哪些业务呢?非常赚钱吗?”“我们主要做的是土特产采购和销售。比如说木耳,菌子,腊肉这些。一年好的时候一个月流水十几万吧,淡季就差一些,一两万也有可能。这个赚好多钱确实没细算过。”

  “那农产品主要是从哪里采购的呢?又主要卖到哪些地方去呢?”“主要是和当地的种植养殖户合作。有时候也会找当地农民收购。卖的话,就卖到县和市里面的供应商。”

  “好的,那你认为最近的营商环境又发生什么变化吗,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唉,最近几年生意越来越差了。那些回来的农民工感觉都没钱了,过年都不来买东西了。还是受了疫情的影响。但是政府支持力度还是很大,给了一些补贴。我不少供应商和买家都是政府搭的桥。“

  “嗯,最近生意确实不好做了。”“是嘛。好些种植户养殖户最近都垮了,有时候为了凑订单只能去找散户。我给你说,那些山上的农民好哈(傻),家里面的熏肉和干菌(蘑菇)宁愿放烂都不卖给我。”

  她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

  “欸,是不是开价太低了人家不愿意呢?”“怎么会嘛!都是按市场价收的,有的时候还高一些。这些山沟沟里头的人真的一点商业思维都没有。还是那些大城市的人精(机)灵些。我看你也是城里来的学生,也晓得(知道)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了。我采访的那些农户大多热情朴实,但是在她的观念中,这些人却被说成愚蠢落后。我没有赞同或是反驳她,因为她又要忙着打电话洽淡交易事宜了。

  我走向了超市的门,那女主人暂时放下电话,淡淡地说了一句:“再坐一会吧。”

  “不用了,谢谢。”我也同样平静地回答。商店柜台上的招财猫眯着它那狡黠的双眼,不停地摆动着猫爪。

  朴实:

  学校门口,几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结伴而行,其中一个孩子手上抱着球,大概是刚从学校踢完球出来。面对小孩子,我放下了顾忌,走到他们身旁,直接用友好的语气问道:“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在这里上学吗?”

  “是的。”“嗯。”“对。”

  三个人都回答了我。但紧接着他们又开始兴冲冲地讨论接下来去哪里玩,似乎对和我这个陌生人对话不感兴趣。

  我看向其中一个,问道:“请问你的父母有在家里面吗?”他只是摇了摇头。看来他的父母多半外出务工了。我又紧接着问:“你想他们吗?”小男孩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这次他彻底不理我了,直接向前跑去,追上了他的两名同伴。看来这个问题对孩子来说也太过沉重了呢。

  我苦笑着,跟在这三个活力四射的身影,来到了一家便利店。那三个孩子用快活的声音向店主人喊道:“买三包擦炮(可用摩擦引燃的微型柱状爆炸物)!”一位中年模样的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好嘞。”随即把三包秘密武器递给了孩子们,接过了他们递过来的三块钱。

  “你呢?你要什么吗?”女店主转向我,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不,我不是来买东西的。请问我可以进来做一下调查吗?就是问一下跟家庭经济情况有关的问题。”我临时决定调查一下这家个体经营户的经营情况。这家店铺相当小,店内的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着一些商品,种类也相对单一。

  “好,进来坐吧。”女店主没有犹豫,直接让我坐在了店里的桌子边上。她走进里屋,不一会,端着一杯茶走了出来。

  “谢谢!”我正好有些口渴。“不用客气。”她随即坐到了我的对面。我摊开笔记本,声明了隐私保护“条款”,在得到了一个点头后,开始了询问。我看着她,这时才发现她的左半边脸隐约有块伤疤。

  我得知这位阿姨家有六口人,现在一起住的就她和她的丈夫。她的孙子、孙女都在城里面读高中,而孙子孙女的父亲则在南方打工,今年没有回来过年。阿姨还有一个女儿已经嫁走了,很少回来看他们老两口。

  在谈到店铺的经营情况时,阿姨只是低头叹息。“这两三年生意都不行了。我们这个店主要就是给旁边学校的孩子卖的小吃小玩具。学校的学生又一年比一年少。再加上这几年电商流行起来了,大家买东西都喜欢到网上买,我们这里卖得就更少了。”

  “那一天平均下来能卖多少呢?”“少的时候可能就十几二十块,多的时候卖得到一百块。基本上赚不到什么钱。可能一年可以赚个几千块钱。”

  “这样的话没办法维持生活吧。还有其他收入来源吗?”“我男的在乡里头收垃圾,就是废品回收嘛。一年可能赚得到一万多。还有就是我们有一块地,一年可能能种个200斤土豆,还有小菜。反正都是自己吃了的。”

  “政府会有补贴吗?我看你们条件挺困难的”“没有,反正我是没有收到的。哦,对了,昨年开始搞了一个助贫岗,好像是去当护林员,一个月就能拿个千把块钱。本来我也想去,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得到名额。”

  即使这样,这两位老人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两万左右。阿姨还患有慢性病,一年医药费都得一万左右。她还告诉我她脸上的伤痕是前年车祸时落下的,当时也花了不少钱才治好。

  这时,另一位中年女性走了进来,热切地跟阿姨打起了招呼。她们应该是关系好的亲戚。阿姨竟然开始高兴地向她介绍起我来:“你看这孩子,是来做调查的。问问题专业得很,像个小记者一样。”

  我推了推我的圆框眼镜,感到一丝愧疚。要是我真是记者的话,我应该就能把这里的情况更好地记录下来,让它为更多人所知吧。

  我们又唠嗑了一会家常。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靠近了。一个男人将拖着一个板车的摩托停在了门前,走了今来。他的脸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通红,还喘着粗气。男人拍了拍那被灰尘和污渍覆满的黑色皮外套,随即点上了一支烟,在门前的坎上抽了起来。

  “这就是我丈夫。他收垃圾回来了。”阿姨笑盈盈地向我介绍他,也笑盈盈地向他介绍了我。

  男人似乎有些不满,略带着恐吓的语气问道:“调查?做什么调查。”我尽量以友善地语气回答道:“就是关于家庭经济状况的调查。”

  这句话似乎触碰到了男人的痛处。他带着强硬的语气,望向门对面的群山,大声说到:“调查,有什么好调查的?我们是自食其力,挣一分花一分的老实人,日子还过得下去!”

  我知道我无意中说错了话,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于是起身想走。阿姨抓住了我的手腕,试着挽留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要介意。要到中午了,留下来一起吃碗面嘛。”我看着她朴实而热情的笑容,内心简直是悲喜交加。“不了,谢谢。”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寒暄了一阵,我还是离开了那里。

  那个男人还是站在门口,一口一口吸着他的香烟,望着远处的群山,一言不发。

  晦暗:

  这次来的地方要偏僻些。水泥公路陡峭的坡度让人每迈几步就想停下来休息。远处的山坡上,田地随意地散落着,在这冬日,也滋养着各式蔬菜的绿意。几栋水泥房簇拥在公路旁,而周围其他地方则人烟廖廖。或许还有住户居住于那群山深处,但我没有能力到达。

  一间主屋敞着门,我走到门口,吆喝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但旁白还有一栋小屋,表面没有刷上白漆,露出石料的斑驳纹理。炊烟从门口和它上面的烟囱缓缓逸出。我向那栋建筑走去,里面黑乎乎的,唯有门口漏进去的微光和土炕上跳跃的火焰,而火光之中,有三个人影。

  “你好,请问我可以进来吗?我在做一项关于农村情况的调查,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吗?”

  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进来坐,进来坐,烤火。”

  “好的,谢谢您。”

  由于没有桌子,我只能把笔记本房子腿上,趴着记录。屋里的墙也被烟熏得灰黑,我有些看不清字,只能凭借手感鬼画桃符。

  “请问你们家里有几口人呢?”“现在一起住的就我们三个。我,孙子和孙子他奶奶。”

  这就是坐在土炕周围的三人。那个小孩看上去大概14,5岁,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军绿色外套,还有一双沾满灰尘的胶底鞋。

  “你们两位老人的年龄呢?”“我74,她73了。”

  “请问你们的子女去哪了?是在外面务工吗?”“我有两个儿。唉,造孽啊。都是十几岁就没读书了,出去打工。大的那个儿已经二十多了,在外面打工嘛,四年没有回来。另一个已经五年没回来了,电话都不给家里打一个。”

  老人的孤寡与贫穷的痛苦正是从被孩子抛弃开始的。我又感到有些沉重。但老人只是怀着平静的心情继续讲述着他孩子们的故事。他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

  “我大儿子有矽肺病,已经三期了。前几年我才托关系给他去市里工厂找了个班上,一个月有一千多,可以把自己养活嘛。他身体差的不行,都没有厂愿意要他。”

  “啊,矽肺病?怎么会这么年轻就得了?”“年轻的时候去打桩嘛,干几年就得了。老板也不赔钱,治又治不好,只有越拖越狠。我也有肺气肿,还有肠炎。呐,你看嘛,天天吃这些。”

  他把一大包药推到我面前,我盯着里面五颜六色的包装,感到空气都变得凝重。老人家的经济状况简直差到了极点。一年的医药费支出就得一万多。前几年为了响应危房改造,借钱修房子,还有七八万块没有还完。家里种了一亩地,养了两头猪——每头仅有一百多斤重,因为买不起饲料,只能用野菜喂养。这些农牧产品只能用来自给。老人似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家庭竟然没有任何得到补助。

  “你们家这么困难,有没有什么政策帮扶,比如说低保?”“低保?哼。吃低保的都是啥子人喏。我们这些有手有脚的人哪个去吃低保?”

  我惊讶地继续问下去,发现老人对低保政策并不了解,但还是认为即便像他们这样困难的家庭,也不应该去领“躺着拿钱”的低保。连那个十四五岁的初中生都明白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当我问老人对政府工作的态度时,老人突然变得谨慎了。“是嘛,搞些政策口号,落到实处的少。年轻人!我跟你说,你还在读书,不懂这些,别多管这些事情。你来问了,又有什么用!我的日子还会变好吗?反而被别人听到了,找到整我的借口。”

  “没事,我只是了解下情况,不会泄露您的隐私的。”我恳切地说道。但老人还在继续陈述着他的无奈:“我给你说,我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做过一些错事,以为自己没有错,还不是遭人整狠了。你好好读书就行了……”

  “那你对政府人员的工作满意吗?”“你问我满不满意,我就说满意!”

  “真的吗?”“我满意!”

  老人的简短的回答沾染上了怒气。他叹了一口气,把从炕上升起的青烟吹得翻涌。那声叹息好似来自老人的青春岁月,来自遥远的五十年前。

  问完了所有问题,我内心五味杂陈。“再坐一会吧?”“不了,谢谢您。新年快乐。”“好,慢走喔。新年快乐。”

  我退出了那晦暗的房间。外面的天空是那么亮,那么刺眼,几乎要让我落下泪来。

  明亮:

  跟着朋友一起,我来到了乡里的政府机关。它坐落于镇中央,门前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崭新而干净的外墙和门两侧的匾额让它显得有些威风,透过大门,可以看到“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

  一楼的走廊里,有着不少信息公示栏。走廊被拖得很亮,白炽灯的灯光照在白色地砖上,略有些晃眼。办公室里,职员们正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不时相互交流,还可以看到工组人员拿着资料在办公室间穿行。有几个看上去刚刚毕业的年轻人似乎格外有干劲。去外面跑腿的事情也大多是他们在做。

  午饭时间,他们便三三两两去了单位食堂。工作人员可以在这里免费吃饭。我也有幸去蹭了一顿饭。一共大概三四个菜,一个汤,卖相不差,味道也相当不错。

  老干部和年轻人分开坐,每桌各有每桌的欢声笑语。气氛有些明朗。“今年XX村的牲口数量统计没?”“上面又加了几个指标……”“欸,你今天下班了去看球赛吗?”“XX村的那个路口的护栏是不是有安全隐患”……饭桌上,两位女同志似乎是最活跃的,不停地应和着其他人抛出的话题。他们也好奇地打量着我,问了我一些问题,甚至包括“你找女朋友没有”。我只是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随意回答几声。他们也很快便没了兴趣,转向了其他话题。

  到了下午五点多,他们又三三两两结伴搭车,准备回到县城了。在车里坐了我和四个职员。他们不停唠家常,相互打趣,发出明亮的笑声,为即将回到城市生活感到快活。而我只是沉默着,盯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群山。

  终默:

  群山依旧一声不吭,但我知道群山背后还有着无数有着自己故事的居民。在被春风吹得破碎的原始耕地,与商品世界看不见却又无孔不入的触手之间,他们努力生存着。那些风残烛年的老人,那些大声欢笑的孩子,那些孤苦伶仃的守望者,无声地承担着这时代给予他们的冷酷命运。难道只能是如此吗?

  他们被现代化的繁荣所遗忘,又要被现代化的先进斥责为愚蠢、落后甚至是肮脏。但我知道,现代世界的血泵正是这衰亡的群山。无数男女老少,好像被看不见的线所牵引,背井离乡,去往象征文明的都市,出卖自己的血汗。

  那些远离故乡的候鸟,在别处变成了工厂宿舍中的一个个狭窄的床位,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一双双灵巧的双手,变成了被批量打印的一根根冰冷的工资条……他们沉默地从沉默的地方来,沉默地到喧嚣的地方去。

  但我相信,在那钢筋交错之中,在那机器轰鸣之间,他们终将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