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玉忠:我们不能请回“孔家店”
首先需要澄清,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中“打孔家店”“打倒孔家店”中的“孔家店”,并不是指孔子之学或儒家本身,而是鲁迅先生所谓“把孔子当做砖头用”的、异化的中国文化。民国之初,各类势力利用他们编造的“孔教”之名行复辟之实,引发了人们对孔子思想的普遍反感。
“打倒孔家店”有利于超越两汉经学和宋明理学,恢复孔子思想、中国文化的本来面目。哲学家贺麟目光如炬,他早在1941年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五四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一个大转机。表面上,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打倒孔家店、推翻儒家思想的大运动。但实际上,其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功绩与重要性,乃远远超过前一时期曾国藩、张之洞等人对儒家思想的提倡。”【1】因为,晚清如曾国藩、张之洞一代,整体上仍是走宋明理学的老路。
遗憾的是,今天我们许多学者研究中国文化,完全忽视新文化运动诸贤的历史功绩,反而继续沿着宋明理学的路数走下去,大搞什么“心学”、五花八门的“新儒学”。看不到两汉经学、宋明理学对孔子思想和中国文化的严重扭曲,不知返本方能开新——对过去五千年中国文化按其内在理路做系统地整理和总结,再参之以西方学术的研究成果(特别是自然科学,今天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线越来越模糊),方能为时代创造一种新文化,实现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为何我们不能请回历史上长期形成的“孔家店”?细致分析,大体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1、汉人罢黜百家,导致中国文化的灵魂经学僵化
战国时代,以周天子为中心的王道秩序分崩离析。在那个礼崩乐坏,群雄逐鹿的时代,经学被视为无用之学,不绝如缕。当时流行天下的,是有利于富国强兵,从经学发展出来的法家、黄老、纵横、墨家等诸子百家之学。
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的建议,孔子整理的经学被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该政策一方面“为国立教”,极大促进了社会思想上的大一统,另一方面却割裂了中国文化的整体性。诸子百家是经学在春秋战国历史条件下的新发展和新成就,是中国文化的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在“罢黜百家”的政策指引下,它们逐渐失去生存空间。例如,法家的“循名责实”、墨家的“尚贤尚同”、道家的“无为而治”,这些对先秦社会问题的深刻回应,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但在汉代以后被边缘化甚至遗忘。《墨子》在汉代几乎失传,直到清代才被重新发现。
西汉,特别是公元前81年的盐铁会议之后,反对中央集权,主张小农经济、自由主义小政府的儒家逐步崛起。他们代表着豪强地主的利益,后者通过两汉经学垄断了入仕为官的途径,获得了号召整个社会的话语权。此时的儒学已经与春秋战国的儒学大不相同,它们不再是维护大一统的力量,而是削弱中央权威的封建性势力,最终酿成东汉未年的天下大乱!
汉代经学本身则走向庸俗化、繁琐化与神学化。儒家学者出于自身利益,将《六经》以及孔子本人神化,排斥其他学派的解释路径。经学沦为注疏之学,谶纬之学,学者们“疲精死神于举业”,忽视整个国家所面临现实问题之解决,打着经学旗帜,垄断仕途,消弱皇权,谋求私利。著名的例子便是凿壁偷光典故的主人公匡衡,此公通过苦读入仕官至丞相,为相期间政绩乏善可陈,却弹劾斩杀匈奴郅支单于,稳定西域大局的陈汤。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受封为乐安侯,食邑六百户,封地三千一百顷,匡衡私下多占四百顷,史书说他“计簿已定而背法制,专地盗土以自益”。【2】而汉代著名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本质上是学术权力的争夺,而非思想创新的探讨。
2、引佛入儒,导致中国文化内外断裂、走向空疏
程朱理学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其核心特征是将儒家思想与佛教、道家思想相结合,尤其是吸收了禅宗“悟后起修”的理念,强调心性体悟与道德修养。然而,这种思想在提升个人道德境界的同时,也导致了内圣与外王的断裂——即个人修养与社会治理的脱节。宋明理学过度强调内在道德修养,忽视安邦治国之术,使中国文化逐渐陷入“内圣强而外王弱”的困境。
很简单,佛教源自印度的丛林修道传统,它并不关注世俗和社会事务,这与中国文化重人道、人事,“积人道之善成天道之德”的人生路径大相径庭。以佛教观念解释中国道德修养,当然会导致思想的极度混乱。包括颠倒《大学》本末,将《大学》“三纲”中的本“止于至善”解释为最高的修养境界。【3】
同时,宋明理学将内在道德修养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只要人人修身养性,社会自然和谐。这种“道德万能论”在理论上看似完美,在实践中却难以落实。例如,王阳明提出“致良知”,认为人人心中自有天理,只要唤醒良知,便可实现社会的治理。然而,这种思想忽视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社会结构的现实问题。许多重大政治、经济、军事问题,在宋明理学家那里常常是“有司存焉”的小事。甚至专业技术人员,也同巫医、乐师并列。深刻影响宋明理学的韩愈在其《师说》中明确宣布:“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
再说理学大家程颐和朱熹。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年初,程颐出任崇正殿说书,充当宋哲宗的文化讲官,因为讲解效果差,同年八月,被调整岗位,担任判登闻鼓院。登闻鼓院是北宋特殊诉讼机构,所有存在冤屈、或对判决结果有所异议的百姓、官吏等,均可以向鼓院反馈,提出诉讼。程颐不接受新的任命,认为:“入言道德,出领诉讼,非用人之体,再辞不受。”【4】程颐觉得让他负责登闻鼓院的司法诉讼工作,是朝廷对他的不尊重,在他心目中,理学学人应该做君王的老师,而不是从事具体治国理政的工作。朱熹多次上书宋孝宗,南宋时期虽然内外交困,朱熹对孝宗的建议从来是围绕“正心诚意”四个字展开,没有任何可操作的具体建议。有人提醒朱熹,孝宗对此似有反感,朱熹却自负地说:“吾平生所学,只有此四字,岂可回互,而欺吾君乎?”【5】
3、“独尊儒术”是导致中国国运衰弱的重要原因
汉代以来,特别是宋明理学将诸子判为“异端”以后,独尊儒术,这是中国逐步走向弱化、及至全境沦亡的重要原因。儒家通过高扬道德教化,消解了中央的道德权威;通过与豪族地主、士绅地主结合,消解了中央的统治效能。
汉代地方豪族崛起,成为中央权威的主要挑战者。这些豪族通过与儒家士大夫的结合,逐渐垄断了地方资源与政治权力。例如,东汉时期,地方豪族通过举荐制度进入官僚体系,形成“门阀政治”,使中央对地方的控制逐渐弱化。当时州郡一级甚至到了只知有地方,不知有中央的地步。东汉末年流传的一句歌谣说,收到州郡的命令,就要像雷霆一样落实下去。而皇帝的诏书送来,只要高高挂起就行了。“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崔寔《政论》)
宋代以后,士绅地主成为地方社会的主导力量。这些士绅地主通过科举制度进入官僚体系,形成地方势力。它们以儒家道德为幌子,实际上垄断了地方资源,削弱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在清代,它们甚至成了“护官符”,足见其势力之大。《红楼梦》对此有个专门定义:“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6】
试想,如果基层官员与地方势力形成强大同盟,国家治理能力必然衰弱——有法不依,有法不行将成为常态。这在宋以后已经成为中国社会治理的痼疾!
新文化运动及社会主义革命,以决绝之心“打倒孔家店”,通过肃清孔家店的“肉身”士绅地主,在道德和政治上重建了中央权威,完成了工业时代的“建中立极”,随着大一统各项制度的完善,中华民族得以如凤凰涅槃般再度崛起于东方。这里,“打倒孔家店”并非否定孔子及孔子整理的经学,“建中立极”,建立一个稳定的平衡社会整体利益的政治重心,正是经学所阐发的中华治道支柱之一。
新文化运动及社会主义革命,使中国人一时摆脱了两汉经学和宋明理学的桎梏,回归了中国文化的真精神——中华民族从此有了精气神!
所以,我们不能请回“孔家店”,不加批判地恢复宋明理学和两汉经学。只有回归春秋战国时代包括儒家在内的中国文化真精神,在此基础上完成时代创新,中国文化中包含的大道真理才能重新照耀于人类文明的上空!
注释:
【1】贺麟:《儒家思想的新开展》,载《思想与时代》1941年第1期。
【2】班固:《汉书·八十一卷·匡衡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346页。
【3】付金财:《道不可离:重新发现〈大学〉〈中庸〉本义》,华龄出版社2022年版。
【4】李心传辑,朱军点校:《道命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5】《朱熹年谱长编》(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9页。
【6】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第四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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