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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日

  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

  敢把重担肩上挑

  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文武双全干劲高

  军训军农军工军民

  军队和人民打成一片

  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新功革命红旗满天飘

  这几天学校里到处都是这个歌,支左解放军一来,学校里又掀起一个新的热潮。这个热潮可以理解为希望正常化,希望结束混乱,毕竟我们还是学生。

  造反不可能永远造下去,该冲击的冲击了,该揭盖子的揭了,该促生产的促了,该夺权的夺了,工人造反组织也登上舞台了,我们怎么办?

  学校出现了很多组织,各有各的主张,教室不够用,一个教室里就出现了两个司令部三个兵团。最好玩的是,有个初三的同学腰里吊着一个布袋,他拿给我看,里面竟然装着十几个公章。我说这有什么用啊,他说这不就是夺权了吗?你看,我把轻工局的权都夺了!

  夺权就是夺公章吗?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隐隐约约也透出了大家内心的迷惘。造反有理,造反派并非总是有理。

  我说过我没见着毛主席,我被安排在后排,太远了,真的没见着。但被毛主席接见的心情是一样的,这话错了吗?他们几个都说看见了,我的确没看见。可他们说我不顾大局,往自己脸上抹黑。因为在有的人看来,我们被毛主席接见过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不是追求真理反而不重要了。见到毛主席了似乎就多了一道光环,没见着就等于理不直气不壮。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

  尤其让人不安的是我们的头儿,他现在也开始摆谱了。那天我临时出去了一下,张宇就大光其火,脸拉一尺长。昨天通知大家开会,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来后发觉没给他留座位,竟然掉头就走。开头我们还傻乎乎跟后头撵,跟后头劝,后来发现他要的就是这个威风劲。舍我其谁啊?

  还有,就是高三班的王兴元,当初和我一样是自愿退出勤务组的,可现在也不愿当光头老百姓了,居然成立了一个“老造反战斗队”。也许在他看来,摆老资格,只是安慰安慰自己。可他根本忘了,那种以红五类黑五类画线,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少伤痛?现在他刻意分出老造反新造反不是又一种画线?人为地制造三六九等不好,本身就是封建意识,应是革命扫除的对象。

  按照《16条》,应该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但真正的难题恐怕就在这里,我们学校还好一点,东方红公社力量大,但也存在好几十个组织。社会上可能更麻烦,所有的组织恐怕都认为自己应该进革委会,否则就是镇压造反派。特别是那种腰里吊着公章的人。

  还有人说,群众这才刚刚发动起来,天下大乱这才刚刚开始,解放军就来整顿秩序了,夺了权又不算数,这本身就是对造反派的讽刺。支左是假,夺权是真。

  我的疑惑也在这里:现在大家都认为造反就是夺权,是各种人重新站队,这恐怕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本意。权力是大家的,不是任何特定的人,人民随时可以撤换不合格的领导,这才是巴黎公社令人着迷的精神所在。天下大乱应该乱敌人,不要乱自己。

  种种迹象表明,解放军是该进场了。

  ×月×日

  支左指挥部指定我当东方红公社的联络员,我当然很高兴,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再说联络员又不是头儿,上传下达而已。但他们叫我小司令不好,我再三说我不是司令,我们的头儿是张宇刘国庆他们,可他们还是这么叫。昨天听说是姜政委这么叫的,解放军也都跟着叫开了。

  这事我跟张宇解释过,他说他也听说了,没什么不好,挺好的。可我看得出,他还是有点那个。当然这些都是小事,计较就没意思了,亲不亲路线分。

  姜政委亲自到学校来开座谈会,他是个很和善的老头,他鼓励我们到社会上去。他说,你们去参加社会实践,就能全面了解这座城市,知道这台大机器是怎么运转的。你真了解了一座城市,你也就了解了整个中国。我是多么想了解这一切啊。

  我发言说,红卫兵名头很响亮,造反派好像很威风,其实我们都是普通的中学生。做错事做傻事是经常有的,希望以后解放军能多帮帮我们。

  姜政委说,年轻人哪个不犯错误?我年轻时候还参加过三青团呢,你们有犯错误的特权!说得真好。

  上次当联络员是工作组指定的,结果倒了大霉。再次当上联络员却是解放军指定的,一年不到,换了人间。感慨。

  ×月×日

  参加大联合筹备会,我也发了言。中心意思是,造反有理是对的,造反派总是有理就不对了。我说了我的困惑,和学校里社会上出现的一些现象,还有对破和立的认识。对文化大革命,我们确实理解都不够,别说什么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小革命遇到的同样是新问题。姜政委表扬了我,说是小将在挑战。

  可我最想挑战的是饥饿。晚上开会时,曹干事把我喊出去吃了一顿饭,我确实顾不了那么多,饿了一整天。

  没想到去交际处开个会还有这个麻烦。我不仅兜里羞涩,家里恐怕也早就挤不出一丝体面。早知道这样就不去开会,这样的场合有我没我无关紧要。交际处的饭真好吃。

  妈妈还没回家,她可能又去学校要钱了,可她那个学校找谁去要钱?

  革命与面包,这是个问题。×月×日

  他的目光太奇特。有好几次,我发现他在盯着我,让我心里一颤。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种不祥的感觉,我不应该有这样可耻的念头,必须闪开他。

  每次去支左指挥部,大家对我都很热情。我是去送我们的《战地黄花》的,他们表扬我的文笔我也很高兴。谁都愿意听表扬不爱听批评,我也有这毛病。

  这一期是我写的社评《落花流水春去也——评杨良才的第三次检查》。中心意思是杨良才避重就轻,他总是在“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很不积极”上做文章,似乎他是个被动执行资反路线的人物,而没有个人原因。现在已经有大量市委内部的揭发材料证明,他是本市最有实权的人物,每次运动都是他在背后摇羽毛扇,把一批一批说真话的干部搞倒。由于他始终没当上一把手,在中央企业与地方干部的矛盾中就变得特别阴险特别狠毒,他总是在利用政治运动达到个人目的,以为整倒别人自己就可以爬上去。这样的人参加革命不过是投机,以为打天下就应该坐天下,坐天下的人就是他这样的能人,他是个无所不能的“师爷”。为人民服务不过是句说来听听的口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实事求是?这样的人一旦掌了权必然走上反人民的道路,害怕群众,防范群众,把群众的意见当做反对他个人,把个人的统治权威放在第一位。这样的思想逻辑,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学生中抓小右派。他不能允许学生思想活跃,更不能联系本地本校的实际,他必须让工作组一言九鼎,谁见了他们都害怕。说他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那是高抬了他。

  最近一份《钱江红卫兵报》很耐人寻味:揭发浙江省委常委开会时,有个地委书记想不通党内最大走资派为什么会反对毛主席,说他都是那么大的官了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当时省委书记回答,你还没上过天安门呢,你要是上了天安门,你就会想,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中间?

  我认为这才是文化大革命真正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参加革命?难道仅仅是要站在台上?站在中间?把国民党打跑就是为了换上自己?那人们群众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抛头颅洒热血?换上你们来当老爷?

  ×月×日

  我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他居然把脸伸到我家里来,皮真厚。妈妈说,人家挺诚恳的。可这就是别有用心!除此还能有什么解释?

  上次在交际处吃饭的事,我已经再三表示了感谢。事实上也证明自己意志不坚强,才饿了一天就顶不住了。当年方志敏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妈接受了他40元钱,她说是借,她会还的。可我还是不能忍受,因为她的眼神实在太诡异!如果我不是发了一通火的话,也许她后面的话就要说出来了。我看得出来。

  当然,我没有办法挣到钱,我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妈妈说,咱们总得活啊。这话是不错,可问题是怎么才能活?我还是个学生啊。

  也许真的需要依靠组织了,我明天就去外联组问问,如果有打零工的地方我就去打零工。这也算半工半读、学工学农吧。

  ×月×日

  搬运公司的《敢死兵团》今天来找我,他们问,你妈妈愿不愿意去码头上做点事?我一口就答应下来。可回到家,我还真不知怎么开口。

  码头上是一堆光膀子黑皮肤的汉子,妈妈也许吓都吓死了。我不是嫌他们大老粗,瞧不起他们,而是说妈妈那样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那么瘦弱,去搬运公司能做什么事?她会怎么想?她去还不如我去呢。

  谁知搬运公司已经到家里来过了,是让她收榧子,而且她也是一口就答应下来。妈妈说,人家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她说收榧子比站讲台轻松多了。

  亲不亲路线分,穷帮穷一家亲,人家可是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一下就把妈妈抱起来!以前,对妈妈有过很多误解,总认为她过于阴暗,其实她对我的关怀一点不比别的母亲少!她不愿说出来,是因为她已经绝望。而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连她都变乐观了。

  ×月×日

  尽管我对这个人没有恶感,我也不认为他的动机有多少奇怪,可毕竟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还远没有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确实比较严重,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些?在女同学中间我还算比较阳刚的一个,但也免不了俗气。她们给支左干部取外号时,我不也在其中?我不也跟着笑了吗?觉得挺开心吗?我明知他在注意我,为什么还要去爬山?难道不能改成跑步吗?

  明天坚决不去爬山。我要批判自己,时时检讨自己,我要做时代的新人。

  ×月×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莲舟。云中谁寄锦书来,燕子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月×日

  妈妈今天又在暗示我,真是烦人。

  她说码头上是计时给工资的,站一天给八毛钱,加班另外还有钱,所以,还有节余。我问是什么意思?她就说,借了钱总该还上,不然人家会误会的。我说那就还呗,越早越好。可她又说让我去还,说人家是借给我的。真是烦死了,没想到我会掉到这个陷阱里。她居然说,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

  我只有哇啦哇啦吼一通。

  ×月×日

  这绝对是一个陷阱。绝对。

  现在我就像飘零的蒲公英,软绵绵,空荡荡,无意识地向深渊里坠落。四周是滑腻的,温暖的,还有微弱星光,就是没有可以攀援的抓手。我想挣脱,可是越挣扎越是深深纠缠,仿佛被蛛网粘住,不能摆脱。

  我早早就醒了,我知道还早,天还黑着,星还亮着。衣已穿好,鞋已扣好,却只能静静躺着,等待天亮,等待武装部的起床号。我不想惊动妈妈,让她看出什么异常,我必须像平时一样出去挑水。可是我怀疑她已经看出什么了。

  我怎么像做贼一样?我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这是没有好结果的。我一万次对自己说过。不能这样下去,不能。

  可是天没亮,我又醒了,又在等待那种令人窒息的会见!那时一种什么感觉?其实什么也没有,太奇怪了,话没有几句,目不能对视,只是想见。

  我在追求刺激吗?好像也不对。我是那种轻浮浅薄的人吗?好像更不对。他们都说我不像十几岁的人,因为磨难比别人多,所以特别沉稳。连老校长都摇头叹气说我不该这样早熟,目光过于深邃不好,他宁愿我是个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目光清澈的小女孩。可我不是,这令他叹息。但老先生绝对不会想到我也有如此幼稚的简单的困扰!

  现在我还能怎么样?只能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往陷阱里跳!

  ×月×日

  完了,连郭卉都看出来了。早晨我们出去送这一期的报纸,刚出校门就迎面碰上了。我是下了决心再也不去爬山的,可这个决心连五个小时考验都不能经受!当时可能惊呆了,报纸全部掉在地上,郭卉说我脸色都变了,煞白,鬼一样。

  我自己的感觉是不能呼吸,踩上了电门。

  我很奇怪那一刻竟想到了一段小说里看来的情节。安娜·卡列宁娜在赛马场看见渥伦斯基从马上摔下来,惊呼并且站立,顷刻暴露了自己的恋情,从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我当然不是那个贵夫人,但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是赖不掉的。此刻我对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东西好像全都能明白,太阳柔和的光影,等待楼梯上的皮靴声,还有带着温热的喘息。

  郭卉说,你眼圈都是黑的,肯定没睡好。然后定定地盯着我,等待招供。

  我能招什么呢?只能告诉她真实情况,事实上也没什么情

  况,也许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因为我们从来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郭卉搂着我,头抵头地帮我分析,好像很老手的样子不住点着头。她说,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我说有股香烟味。她说不是那个,是一种男人的气味,非常非常非常特别的。

  她听她姐姐说过,一个女人要是闻到了这种气味,那一定就是喜欢上了。

  听她吹得神乎其神,我也晕了。仔细想想,我还真是闻到过他身上的某种气味,那不是烟味,不是汗酸,而是一种身体上的味道。很奇怪,我确实是被这种东西吸引的。总是想接近,接近,再去一次,最后一次,然后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然后就融化在那种气息里,每个骨节都发出快乐的笑声,像是吃了迷魂药。

  我明知他的那些话是瞎编的,是哄我开心,可我还是爱听,听个没完,顺着他的思路幻想下去,一路幻想至死。

  我确实疯了。

  ×月×日

  螺丝山记

  山名螺丝,盖苍宇之下一泥丸耳。高不盈三百尺阔不足数十顷,微微乎竟何得名焉?仆少时顽劣,每每游匿于此,登则四肢辅,落则泥沙卧,今思之甚无趣。且满目烟尘简楼草舍,路人皆蓬头垢面谋食匆匆,有神话假说亦拾人牙慧者众,怅天公造化独遗此山而厚他乡焉?初九日,有从军者引之重游,恍惚间竟作桃花源中旅。依稀绿团锦簇琼楼叠阁,松杉槐柏愤而怒向,时有薄雾缭绕云翼飞扬,疑似又一洞天:针松俯地,叶秀拂面,花肥藤壮,更兼潺潺流水,野趣盎然。道有伴亭鹊桥情侣依依,浓荫密布悄语呢喃,远处莺鸣雀啭风唱林和,一何幽也。想神话人物抑可羡焉?如此,山名螺丝,竟有可观之处:枕天官之肘腋而显其媚,系天鹅项下而见其巧,面笔架伫立而示其内秀矣。值苍黄旭日,天际江流,波澜伟壮,雄风乍起,热血奔涌,一何醉也。可叹人生易逝,沧海桑田,改天斗地,竟在我辈。是所谓山不在高,物不在大,有气则灵。气不在远,在乎时也势也数也,众人之心也。天理人欲,皆此道乎?

  ×月×日

  得到一首外地流传的毛主席爱情诗《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虚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宵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恁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革命和爱情,孰重孰轻?答案已明。

  ×月×日

  今天是快刀斩乱麻的日子。我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否则一切都会毁掉的。我咬疼了他,更是咬醒了我自己。尽管我不是故意伤他,可心里明白,如果不那样做,一切都将无法控制。自由落体,速度太快。我要做一个心口如一的革命者。

  切·格瓦拉的事迹给我以极大震撼,他才是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抛弃了一切世俗利害的人,视死如归的人。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一切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